前往北方的列车，比沈星辰来时乘坐的那一列更加拥挤、破旧。
车厢里烟雾缭绕，混合着廉价烟草、熟食、以及人体长时间不洗漱所散发出的浓重体味。
硬座座椅的绿漆皮多处破损，露出里面暗黄色的海绵。
过道上挤满了无座的人，或蹲或坐，行李堆得到处都是，几乎无处下脚。
沈星辰按照车票上的号码，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一个靠窗的位置。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她可以拥有一方相对独立的小小空间，能够看向窗外，暂时隔绝车厢内令人窒息的喧嚣。
她的对面，坐着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农村妇女，孩子大约三西岁，正吵闹不休。
旁边则是一个穿着工装、浑身散发着机油味的中年男人，一上车就靠着窗户打起了鼾。
她的邻座，是一个穿着旧军装、却没有领章帽徽的年轻小伙子，皮肤黝黑，眼神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包括沈星辰。
沈星辰将帆布提包紧紧抱在怀里，里面装着那本笔记和几件简单的衣物。
她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将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
城市的高楼和烟囱逐渐被抛在身后，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广袤的田野还是大片大片的土黄色，只有零星的点缀着些许初生的绿意。
远处的村庄，是低矮的土坯房或砖房，屋顶上竖着的烟囱，偶尔冒出缕缕炊烟。
一切都显得那么原始、粗粝，与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精致、有序的世界仿佛隔着几个世纪。
“同志，你去哪儿啊？”
对面的妇女好不容易安抚住孩子，操着浓重的口音好奇地问她。
沈星辰回过神，轻声答道：“红星机械厂。”
“红星厂？”
妇女的眼睛亮了一下，“那可是个大厂子！
我娘家表哥就在那儿当工人，吃国家粮的！”
她的语气里带着羡慕，随即又打量了一下沈星辰细皮嫩肉的样子和那件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呢子大衣，疑惑地问：“你是去探亲？
还是……我去工作。”
沈星辰简单地回答，并不想多言。
“工作？”
妇女更惊讶了，连旁边那个假寐的年轻小伙子也微微掀开了眼皮。
“看你这样子，像是城里的大学生娃子，咋分配到那儿去了？”
沈星辰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妇女见她不愿多说，也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哄自己的孩子去了。
车厢里，各种议论声不绝于耳。
有人在抱怨工作的辛苦，有人在炫耀自家孩子争气，更多的人则在热烈地讨论着时政，言语间充满了对某些特定词汇的狂热与虔诚。
沈星辰默默地听着，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异域的旁观者，与这里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壁垒。
她拿出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报到通知，又仔细看了一遍。
“红星第三机械厂，资料员。”
资料员……至少，还能与文字和纸张打交道，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无法想象自己如果被分配到车间从事重体力劳动，该如何应对。
列车在一个小站停靠，又涌上来一批旅客，车厢里更加拥挤不堪。
叫卖的小贩挤在窗口，售卖着煮鸡蛋和硬邦邦的饼子。
沈星辰觉得有些口渴，却不敢多喝水，因为穿过拥挤的人群去上厕所，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饥饿和疲惫一阵阵袭来。
她从提包里拿出一个母亲偷偷塞给她的、己经冷硬的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
干涩的馒头难以下咽，她努力地吞咽着，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家里餐桌上，母亲做的精致点心和父亲温的一壶清酒。
眼眶有些发热，她赶紧别过头，更专注地看着窗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偶尔闪过的、零星灯火，提示着这片土地的荒凉与广阔。
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仿佛一下下都敲打在她的心上。
前路茫茫，如同这窗外的夜色，看不到尽头，也辨不清方向。
那个名为“红星机械厂”的地方，会是她暂时的避风港，还是另一个更大的风暴眼？
她下意识地又抱紧了怀里的提包，笔记本坚硬的棱角硌着她的胸口，带来一丝微痛的清醒。
这里面包裹着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她不能放弃的尊严、信念，以及与过去那个自己的唯一连接。
“坚持……下去……”父亲无声的口型再次在脑海中浮现。
对，坚持下去。
无论多么艰难，总要走下去。
列车在黑夜里轰鸣前行，载着一车厢形形***的人生，也载着她这个孤独而坚定的异数，驶向那不可知的未来。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车厢连接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和严厉的呵斥声。
几名戴着红袖章的人开始逐一检查旅客的车票和身份证明。
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检查到她这一排时，那双锐利的眼睛在她脸上和她那与众不同的提包上停留了许久。
“沈星辰？
去红星机械厂报到？”
检查人员核对着她的证件和通知，语气带着审视。
“是。”
她抬起头，平静地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