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饮鸩我又梦见那片火了。冲天的火光将沈家老宅映照得如同白昼,
鲜血泼洒在朱漆廊柱上,蜿蜒流淌,比王府年节时挂的红绸还要刺目。焦糊味混杂着血腥气,
钻进鼻腔,扼住喉咙,让人在梦中亦无法呼吸。
刀剑碰撞声、凄厉的惨叫声、房屋坍塌的轰鸣声,交织成一片地狱般的乐章。
而在那片混乱的中心,总有一个模糊的、穿着素白寝衣的少女身影,站在回廊尽头,
用一双盈满泪水与绝望的眼睛望着我,那眼神,与我醒来后每日所见,一般无二。猛地惊醒,
胸口剧烈起伏,冷汗已浸湿了昂贵丝绸制成的中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窗外月色凄迷,透过繁复的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冷清清的光斑。身侧是空的,锦被冰凉,
没有一丝温度。沈听蓝,我的王妃,自成婚以来,从未在我的寝殿留宿过一夜。
这座陛下亲赐、象征着无上荣宠的镇北王府,于我而言,不过是座镀金的囚笼,而她,
是手持钥匙,却只想将我锁死在此地的狱卒。喉间干得发紧,像是有砂纸在摩擦。
我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走到桌边,想倒杯冷茶润润那火烧火燎的喉咙。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青玉瓷壶,殿门便被极轻地推开了,没有通报,亦没有敲门。是沈听蓝。
她端着一只莹润的白玉盏,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如同月下徘徊的幽魂。
月色勾勒出她愈发清瘦单薄的身影,素白的衣裙更衬得她面容苍白憔悴,唯有那双眼睛,
黑沉沉的,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望向我时,永远结着一层厚厚化不开的冰,
冰下是汹涌的恨意。她将玉盏轻轻放在我面前的紫檀木桌上,动作优雅,
却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冷漠。“王爷,该用药了。”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盏中液体暗红,在白玉的映衬下,
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色泽。它散发着一股奇异的甜香,似是某种珍稀花果,但这甜香之下,
却掩盖不住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金属与苦涩药材的混合气味。这“药”,
她已雷打不动地连续送来了三个月。从最初的震惊、愤怒、抗拒,到如今的麻木,
甚至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平静,我几乎能品出今夜这一盏,比昨日的,毒性又烈了几分,
侵蚀脏腑的刺痛感会更鲜明。她是铁了心,要我用最缓慢、最痛苦的方式,
为她沈家上下一百零七口人命此处将七十三口扩充,增加惨烈度偿债。
她要我看着自己日渐衰弱,看着野心抱负化为泡影,在无尽的悔恨与肉体的折磨中走向灭亡。
我抬眼,细细地看着她。我的王妃,大梁朝曾经最耀眼的明珠,京城多少儿郎的春闺梦里人。
如今,明珠蒙尘,只剩下一副被仇恨支撑的、美丽而脆弱的躯壳。我曾天真地以为,
用王妃之位的尊荣,用我陆野的全部真心与耐心,能慢慢暖化她心头的坚冰,
能换来一个冷静聆听我解释的机会。可我错得离谱。仇恨早已像藤蔓般缠绕了她的心,
蒙蔽了她的眼,堵住了她的耳。在她心里,我陆野,
就是那个在她父兄为国浴血边关、抗击北狄之时,从背后捅上最致命一刀,
带着私兵、穿着伪造的陆家军服、屠戮她沈家满门的恶魔。是王亦深,
那个她一直视作亲兄长的谦谦君子,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用看似无意实则恶毒的言语,
一步步坐实了我的“罪行”。我端起那盏沉重的“药”,
指尖感受到玉璧传来的、与她眼神一般的温凉。
目光掠过她那双纤细白皙、曾抚出惊艳京城琴音、画出灵动山水的手,如今,
这双手最大的“成就”,便是日复一日地为我调配这穿肠毒药。殿内静得可怕,
只有我们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以及更漏滴答、催人命般的声响。“听蓝,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宿梦未醒的疲惫,
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近乎乞求的试探,“今日进宫,太后娘娘又问起子嗣之事。
她老人家……很是挂心。”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弧度,那弧度冰冷,
毫无暖意:“王爷日日饮下此药,还指望能有子嗣吗?”话语如刀,精准地剜在心口最软处。
是啊,她连这点最微末的、或许能维系我们之间一丝脆弱联系的念想,都不愿给我。她要的,
不仅是镇北王陆野的命,更是要陆家一脉,为她沈家彻底陪葬,断子绝孙。
心口那股熟悉的绞痛又开始蔓延,比毒发时的生理性疼痛更甚,
是那种被全心全意信任、深爱之人彻底否定、憎恶的绝望之痛。
我看着她在月光下冰冷如雕塑的眉眼,忽然觉得无比倦怠,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这三个月,
我如同饮鸩止渴般喝下她亲手递来的毒,凭借深厚内力和师父留下的珍贵丹药强行压制,
身体早已千疮百孔,外强中干。我守着那个关乎真相的秘密,暗中布局,
以为等到证据确凿、时机成熟的那一刻,将一切摊开在她面前,她总会明白,总会……回头。
可现在看来,或许永远没有那个时机了。或者说,我这破败的身子,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蛇,紧紧缠上了我的心。我举起玉盏,
不再犹豫,将盏中那暗红得发黑的液体一饮而尽。腥甜的气息划过喉咙,落入胃中,
立刻灼起一片尖锐的刺痛,像有无数根细针在腹腔内攒刺。“哐当”一声,
我将空盏重重放回桌面,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兀。然后,我抬眼,
直视着她那双寒星般的眸子,脸上扯出一个近乎癫狂的笑容。“味道比昨日又醇厚了几分。
调制辛苦,有劳王妃了。”我的语气甚至带着一丝轻佻,仿佛在评价一杯美酒。
她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似乎没料到我今日的反应如此反常,
平静中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决绝。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我却向前一步,逼近她,
近到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冷香,也能看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戒备与慌乱。
我凑近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带着毒药灼烧后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
轻声问:“若我说,那晚带着‘陆’字徽记、屠戮沈家满门的,并非我陆野麾下,
而是你视若亲兄、从不设防的王亦深,精心策划、贼喊捉贼呢?”殿内陷入死寂。
连更漏滴答声都仿佛被冻结了。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毒香和冰冷的紧张感。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瞬间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随即,她像是被毒蝎蜇到般,
猛地用力推开我,力道之大,让我虚弱的身躯踉跄了一下。她退后两三步,
直到脊背抵住冰凉的殿柱,那双美眸里先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继而迅速涌上滔天的怒火和……浓得化不开的、深入骨髓的鄙夷。“陆野,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被冒犯的恶心感而微微发抖,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真是我见过,最卑劣、最***的疯子!
”她嗤笑一声,那笑声尖锐而冰冷,刺得我耳膜生疼,也刺穿了我最后一点可怜的期望。
“为了给自己脱罪,连这种荒谬绝伦、漏洞百出的疯话都编得出来?
亦深哥哥当时远在江南养病!此事人尽皆知!更何况,他与我沈家是三代世交,待我如亲妹,
我父亲更是将他当作子侄般疼爱,他有何理由这样做?栽赃给他?
你以为我会信一个杀人魔头临死前的胡乱攀咬?”杀人魔头。临死前的胡乱攀咬。每一个字,
都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精准地扎进我早已被毒药和失望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心脏。
痛到极致,反而生出一种麻木的空洞感。胃里的灼痛感越来越清晰,毒素开始发挥作用了。
我强压下喉头涌上的一股腥甜,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扩大,带着几分自嘲,
几分看透一切的苍凉,还有几分连我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脱。
“是啊……我大概是真疯了。”我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不知是在对她说,
还是对自己这三个月荒唐行为的最终注解,“不然,怎么会明知是穿肠毒药,
还甘之如饴地喝了整整三个月?”我不再看她,绕过她僵硬的身体,踉跄着走向内殿,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背后那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如影随形。
“王妃既然早已认定我是凶手,铁证如山,无可辩驳……”我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声音疲惫到了极点,“那就……请继续你的复仇吧。只是,动作快些,我……有些倦了。
”身后,是她骤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以及最终那带着满腔恨意与决绝离开的、重重的脚步声。殿门“吱呀”一声合上,
彻底隔绝了门外那抹凄冷的月光,也仿佛隔绝了所有可能的转机。世界重归黑暗与寂静。
我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粘稠的黑血猝不及防地喷涌而出,
溅落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晕开一大片污渍,像一朵骤然绽放又急速衰败的、绝望的花。
2 前尘我和沈听蓝,并非一开始便是这般不死不休的境地。
我们也曾有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年少时光。她是镇国大将军沈傲的嫡女,
我是世袭罔替的镇北王世子。沈家世代驻守北境,抵御外侮,陆家亦是军功起家,拱卫京畿。
两家是世交,更是朝堂上互相扶持的坚定盟友。因着这层关系,我们自幼便常在一处玩耍。
记得那时候,她总喜欢跟在我和王亦深身后,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我和王亦深在演武场切磋武艺,刀光剑影,她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托着腮,
看得目不转睛。若是我赢了,她会毫不吝啬地拍着手笑,眼睛亮晶晶的,
比夜空中最璀璨的星子还要耀眼。若是王亦深输了,她也会乖巧地递上干净的帕子,
软软地唤一声“亦深哥哥”,嗓音甜得像浸了蜜。王亦深,吏部尚书王崇明的独子,
沈家的故交之子。他永远是那副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模样,学识渊博,谈吐优雅,
待人接物无可挑剔。在京城所有勋贵子弟中,他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是长辈们交口称赞的“别人家的孩子”,也是无数闺阁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在所有人眼里,
他都是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连沈伯父和沈伯母,
都曾一度属意于他,隐隐有招他为婿的意思。而我,陆野,名字里便带着一股野性。性子躁,
脾气冲,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除了那一身承自父辈的优秀武艺和似乎在娘胎里就带来的带兵打仗的天赋,文采风流方面,
简直一塌糊涂。唯一做的、也是最“出格”的一件事,便是在她及笄礼后,不顾父王劝阻,
不管旁人目光,近乎蛮横地跪在陛下面前,苦苦求来了那道赐婚的圣旨。那时我想,
只要她在我身边,日日夜夜,年年岁岁,总有一天,她会明白我这笨拙又炽热的心意。
我会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会把所有的温柔都给她。边境不稳又如何?
朝堂纷争又如何?我陆野自有能力护她一世周全,许她万丈荣光。可命运弄人。大婚当日,
红烛高燃,喜幔低垂,我连她的盖头都还没来得及掀开,
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便送到了王府——北狄大举犯境,连破三城,形势危急。
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凤冠霞帔下的容颜,没来得及对她说一句温存的话,便只能脱下喜袍,
换上冰冷的甲胄,在满堂宾客惊愕的目光中,带着亲兵连夜出征。这一去,就是整整半年。
我带着赫赫战功,带着一身风霜与伤痕,风尘仆仆赶回京城,
满心期盼着能补偿新婚即别离的亏欠。然而,等待我的,不是红烛温馨、妻子含笑,
而是沈家满门被屠、血流成河的惊天噩耗,和我的新娘、如今的镇北王妃沈听蓝,
看我时那刻骨铭心、恨不得啖我肉饮我血的仇恨。那一夜,
成了我们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将所有的过往情谊与未来可能,都焚烧殆尽。她坚信,
是我陆野狼子野心,利用军权,假传军情,行调虎离山之计,
然后派心腹死士伪装成我的亲兵,趁着沈家主要男丁皆在北境、府中守卫空虚之际,
血洗了沈家。理由?或许是我陆家忌惮沈家在北境的军威,欲除之而后快,
独掌兵权;或许是我因当初求娶时沈家曾有过犹豫而心怀怨愤;又或许,
仅仅是因为我本性凶残,求而不得,便转而进行疯狂的报复。证据?
那些黑衣杀手尸体上确凿的“陆”字徽记虽然后来证明是精妙伪造,
以及我恰好不在京城、拥有完美“作案时间”的“巧合”,在她和所有被误导的人看来,
简直是铁证如山。我起初还试图解释,声嘶力竭地告诉她,那徽记可以伪造,我陆野再混账,
再爱她爱得发狂,也绝做不出这等猪狗不如、天人共愤之事!
我甚至将前线军报、往来文书摆在她面前,证明边关告急绝非虚假。可她不信。
一个字都不信。而王亦深,那个“恰好”在那段血腥时期去了江南“静心养病”的谦谦君子,
在我回京后不久也“适时”归来。他带着满脸的“悲痛欲绝”和“愤懑不平”,
出现在沈听蓝面前,不仅“证实”了那些对我不利的“传言”,还“无意间”透露,
曾听闻我因当初沈家更属意他而酒后失言,对沈家心怀怨怼。他扮演着完美“兄长”的角色,
成了失去一切、孤苦无依的沈听蓝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唯一的“真相”来源。
而我,则彻底成了她眼中十恶不赦、虚伪狡诈的不共戴天仇人。
这座御赐的、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镇北王府,就这样成了世间最华丽的牢笼。
她是怀着血海深仇的囚徒,而我,
是那个被她日夜用目光、用冷漠、用毒药凌迟的、可悲的狱卒。
3 毒蚀自那夜我近乎崩溃地摊牌之后,沈听蓝送来的“药”,毒性一次比一次猛烈,
发作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她似乎不再满足于这种慢性的、温水煮青蛙般的折磨,
想要更快地、更清晰地看到我痛苦挣扎、最终毙命的过程。她想用我的惨状,
来祭奠沈家的亡魂。我照单全收,不再有任何犹豫或反抗。体内的毒素日积月累,
早已超过了常人所能承受的极限。
全仗着师父当年云游前留给我的一颗据说能吊住性命、化解奇毒的“九转还魂金丹”,
以及我自幼苦练、堪称雄浑的内力,才勉强压制住毒性,苟延残喘。但我知道,
金丹的药力正在缓慢消散,而我的内力,也在与毒素的日夜对抗中,如同决堤的洪水,
飞速流逝。我开始频繁地咯血。起初只是痰中带着暗红的血丝,
后来是咳嗽时直接呕出乌黑的血块。胸口整日如同压着千斤巨石,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般的腥气,沉重而艰难。镜中的自己,脸色蜡黄,眼窝深陷,
颧骨突出,昔日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镇北王,早已被折磨得形销骨立,
宛如病入膏肓的痨病鬼。王府里的下人,看我的眼神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恐惧和深深的怜悯。
他们不懂,为何权倾朝野、战功赫赫的王爷,会对王妃如此忍让,
为何要饮下那些明显有问题的汤药,为何日渐憔悴却从不追究。他们窃窃私语,
猜测着王妃用了什么邪术,或是王爷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
只有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老管家福伯,每次看着我面无表情地喝下那碗药后,
都忍不住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哀求:“王爷!我的好王爷啊!
您就告诉王妃真相吧!老奴求您了!再这样下去,您……您真的会没命的啊!
老奴看着您长大,实在不忍心……”我费力地弯下腰,将他颤巍巍的身子扶起,
替他拍去膝盖上的灰尘,摇摇头,声音嘶哑:“福伯,起来。没用的。她现在,只信王亦深。
”现在告诉她,她只会认为这是我穷途末路、狗急跳墙的污蔑之词,只会更加憎恶我,
甚至可能打草惊蛇,让狡猾如狐的王亦深有所防备,毁掉我暗中布局的一切。我在等,
等一个能一举揭开所有真相、将王亦深及其党羽连根拔起的机会。虽然,
我的身体清晰地告诉我,我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王亦深来王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几乎到了隔日便登门的地步。他总是能找到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有时是带着几株难得的珍稀药材,说是“偶得,
对王爷身子或许有益”;有时是拎着沈听蓝出阁前最喜欢的江南点心铺子的糕点;更多时候,
只是以“探望妹妹,怕她忧思过甚”为名,行他那阴险的挑拨之实。
我时常能“偶遇”他们在花园的凉亭里,或是暖阁的窗前。沈听蓝面对他时,
脸上会有罕见的、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放松神情,虽然依旧苍白憔悴,
但眉宇间那冻结的恨意会暂时消融些许。而王亦深,永远是那副温言细语、体贴入微的模样,
斟茶递水,披衣问候,将一个关心妹妹的兄长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
但每每当他以为无人注意,目光掠过沈听蓝略显单薄的背影,或是扫向我寝殿方向时,
那双看似温和的眸子里,总会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得意和阴冷。我知道,
他在享受这种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享受看着我被心爱之人亲手推向深渊的痛苦,
享受沈听蓝对他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信任。有一次,我强撑着几乎被掏空的身体,
想到花园里透透气,感受一下久违的阳光。刚走到一株枯败的老梅树下,
便看见不远处的凉亭里,王亦深正将一件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雪白狐裘,
小心翼翼地披在沈听蓝肩上,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听蓝,近日倒春寒,
风里带着刀子似的,你身子弱,切莫着了凉。有些事……不值得你耗费太多心神,无论如何,
还有哥哥在。”沈听蓝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下意识地拢了拢那件过于华丽的狐裘,没有拒绝。那一刻,午后的阳光透过光秃的枝桠,
斑驳地洒在他们身上,白衣胜雪,郎才女貌,远远望去,竟宛如一对璧人。而我,
穿着半旧的常服,形容枯槁地站在枯树下,寒风吹动我空荡荡的衣袖,
像个误入画中的、多余的鬼影,与那“和谐”的画面格格不入。王亦深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我,
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迅速换上恰到好处的关切表情,扬声道:“王爷?
您怎么出来了?您这脸色……唉,可要万万保重身体啊。
朝廷……边关……如今都离不开王爷的支撑。”那语气里的虚伪和言不由衷,
几乎要凝成实质,糊我一脸。沈听蓝闻声也转过头来。看到我的一瞬间,
她眼中刚刚因王亦深而泛起的一丝微弱暖意瞬间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冰冷,
甚至更添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厌恶,仿佛我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污染,
玷污了这幅她与“亲人”相依为命的温馨图景。心口一阵剧痛,喉头腥甜上涌。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别过头,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剧烈的咳嗽,转身,
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冰冷空旷的寝殿,摊开手心,素白的手帕上,
是触目惊心的、乌黑的血块。4 心血我的身体,终究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在一个风雪肆虐、滴水成冰的夜晚,多年征战留下的旧伤,与这数月来积累的剧毒,
如同约好了一般,同时猛烈爆发。我高烧不退,浑身滚烫,
意识在炽热的岩浆和冰冷的深渊间反复沉浮,彻底陷入了昏迷。混沌之中,
我感觉到身边人影幢幢,听到福伯带着哭腔的、绝望的呼喊:“王爷!王爷您醒醒啊!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