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馆的吊扇在头顶缓慢转动,将晨光切割成流动的光斑。
张杰正用林双改良的姿势练习右旋球,球杆在掌心转出流畅的弧线,母球撞击彩球的脆响里,混着他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台呢上的巧粉痕迹渐渐连成一片,像幅用银灰笔触勾勒的抽象画。
“腕关节再放松 5 度。”
林双的声音从记录板后传来,她的铅笔在纸上沙沙游走,“你太想证明自己了。”
张杰首起身,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运动服领口,那里还留着三年前被人掐出的淡紫色印记。
“他来了就知道。”
他把球杆靠在桌边,金属杆头与台边碰撞发出轻响。
十点整,训练馆的玻璃门被推开时,张杰正在擦 “流星” 的杆身。
高明穿着熨帖的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手术刀般扫过全场,龙哥跟在他身后,左手无名指的金戒指在光线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林小姐的球房,倒是比想象中整洁。”
高明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叩击声。
林双把笔记本合上的瞬间,张杰注意到她右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高主席想看点什么?”
她的声音平稳得像绷紧的球杆,“基础训练还是战术演示?”
龙哥忽然笑了,喉结在颈间滚动:“不如让你的新选手露两手?”
他的目光在张杰身上停留三秒,落在他膝盖处的破洞上。
球被摆成标准的斯诺克开局阵型时,空气仿佛凝固成透明的胶状。
张杰俯身的刹那,余光瞥见高明正对着龙哥使眼色,两人的唇语在距离之外无声地交织。
母球送出的瞬间,他忽然改用左手握杆 —— 这个三年前在地下球房震慑过无数高手的姿势,让林双的呼吸猛地顿住。
“左撇子?”
高明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的光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张杰没抬头,左手手腕轻巧地一抖,红球堆应声散开,三颗彩球同时落袋。
龙哥的脸色微变,手指在球杆上无意识地摩挲,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和三年前决赛夜在后台如出一辙。
第二轮击球时,张杰故意让母球停在刁钻的角度。
林双在记录板上飞快地写着什么,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格外刺耳。
“这球解不了。”
龙哥的声音带着笃定的笑意,他当年就是这样看着张杰在决赛台上认输。
但这次,张杰的右手忽然握住左手手腕,改良后的右旋球带着破空声送出,母球在台呢上划出的 S 形轨迹,像条挣脱束缚的银蛇。
黑球落袋的脆响里,高明的钢笔 “啪” 地掉在地上。
张杰首起身,发现林双的笔记本上画着两个重叠的五角星,一个用红笔,一个用蓝笔,交点处写着 “147”—— 斯诺克的满分杆分数。
“看来林小姐找到宝了。”
高明弯腰捡笔时,张杰注意到他西装袖口沾着点蓝色巧粉,和林双铁盒里的那枚一模一样。
视察进行到半小时,护工推着张杰母亲的轮椅出现在门口。
老太太的手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剪报,看到高明时忽然浑身发抖:“是你…… 当年就是你把奖金换成了支票……” 轮椅的轱辘在地板上急促地转动,差点撞翻旁边的球杆架。
林双快步上前稳住轮椅,她的指尖触碰到老太太冰凉的手时,忽然被紧紧抓住。
“小双?”
老太太的眼睛浑浊却亮得惊人,“你手腕上的疤…… 和你妈当年一模一样。”
林双的脸色瞬间苍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只有那道疤痕在阳光下顽固地泛着浅红。
高明的咳嗽声打破了僵局。
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份文件:“下周的赌局规则,需要林小姐签字。”
纸张递过来的瞬间,张杰看到末尾处盖着的协会印章有些模糊,边缘还沾着未干的印泥 —— 显然是临时伪造的。
林双签字时,钢笔在纸上洇出深色的墨团,像滴落在台呢上的血渍。
送走不速之客后,训练馆的空气依然紧绷。
张杰帮母亲擦掉嘴角的口水,老太太却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听,和你打球的声音一样。”
她的心跳微弱却坚定,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像台老旧座钟的摆锤在胸腔里规律地晃动。
林双把保温杯里的牛奶递过来时,手还在发抖。
“我母亲当年就是被他们逼得停药……” 她的声音碎在杯口升起的热气里,“他们说只要我父亲输掉决赛,就给我妈转最好的病房。”
张杰忽然想起自己木箱里那张被压皱的缴费单,日期正是决赛第二天,金额恰好够母亲第一次手术的费用。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拼出整齐的方格。
张杰把 “流星” 拆开保养,黑檀木的杆身在掌心散发着沉静的木香。
林双蹲在旁边帮忙擦拭杆头,两人的手指不经意间相触,像两颗在台面上意外相撞的球。
“你知道吗,” 她忽然说,“当年你母亲总给我带红糖馒头,说打球费力气。”
老太太在轮椅上打盹时,嘴角还挂着笑。
阳光落在她银白的头发上,泛着柔和的光晕。
张杰忽然发现母亲剪报上的照片被人用红笔圈出个小小的身影 —— 十二岁的林双蹲在看台角落,手里举着画满线条的笔记本,马尾辫在风里轻轻晃动。
下午训练时,林双把球摆成当年决赛的残局。
最后那颗黑球孤零零地躺在袋口,像颗悬在命运线上的泪珠。
“再打一次。”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张杰俯身的瞬间,三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裁判突然更换的母球、观众席上龙哥威胁的眼神、母亲在看台上突然捂住的胸口……“别想了!”
林双的喊声像颗白球撞碎幻象。
张杰猛地回神,发现球杆己经偏离了瞄准线。
她的手按在他的后颈上,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用这里发力。”
她的指尖在他第七节脊椎处轻轻一点,那里有块三年前被钢管砸出的骨突,像颗埋在皮肉里的坚硬种子。
改良后的击球动作行云流水。
当黑球应声落袋时,老太太突然鼓起掌来,轮椅的轱辘在地板上欢快地转动。
“和当年一样好听!”
她的笑声里混着咳嗽,却像道暖流漫过所有人的心脏。
林双背过身去擦眼泪,阳光在她颤抖的肩头织出层金纱。
傍晚整理球房时,张杰在球杆架底层发现个生锈的铁盒。
里面装着半盒蓝色巧粉,还有张泛黄的诊断书 —— 林双母亲的病历,日期显示她当年根本不需要转院,所谓的 “最好病房” 只是逼迫林父认输的谎言。
诊断书背面用铅笔写着串电话号码,尾号是 “147”。
电话拨通时,传来老式答录机的声音,背景里有清脆的撞球声。
“找老张请留言,找小双请打……” 录音突然被截断,只剩下电流的滋滋声。
张杰把听筒贴得更近,忽然听见三年前决赛夜的雨声,还有个模糊的女声在说:“别让小杰知道真相,他会毁了自己……”林双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时,他迅速挂断电话。
铁盒被重新藏回原处时,金属表面沾了根她的长发,在暮色里泛着柔软的光泽。
“明天我要去医院照顾父亲。”
她把钥匙放在吧台上,“你自己训练没问题吧?”
张杰注意到她的钥匙串上挂着个台球形状的吊坠,里面嵌着张微型照片 —— 十二岁的他和十二岁的她,在林氏球房的开业典礼上,被父母推到一起合影。
深夜的地下室,张杰把那张诊断书铺在台灯下。
纸张边缘的褶皱里还残留着泪痕,显然被人反复摩挲过。
他忽然想起林双笔记本里的战术图,那些精准到毫米的计算,原来都带着血泪的重量。
手机在这时震动,陌生号码发来条短信:“高明的赌局有诈,台尼被动过手脚。”
末尾依然是那个台球表情。
窗外的月光透过气窗,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亮斑。
张杰把 “流星” 重新组装好,杆尾的玛瑙在黑暗里闪着幽光。
他忽然明白,下周的赌局不仅是球房的较量,更是两个年轻人对命运的反击 —— 用改良的杆法,用愈合的伤痕,用那些在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却从未熄灭的勇气。
凌晨三点,训练馆的门被轻轻推开。
林双站在月光里,运动服的肩头沾着夜露。
“我睡不着。”
她举起手里的笔记本,“想到个新战术。”
两人在空荡的球房里推演到天亮,母球撞击彩球的脆响,像串被拉长的省略号,连接着不堪的过往与未知的黎明。
当第一缕阳光再次爬上球桌时,张杰忽然在林双的笔记本上看到幅新画的素描:成年的他和成年的她并肩站在球桌前,背景里的看台上,两位母亲正笑着挥手。
画的角落用红笔写着:“147,我们一起完成。”
他忽然想起老太太说过的话,真正的满分杆,从来不止是球桌上的胜利。
球杆送出的瞬间,两颗年轻的心跳在晨光里同频共振。
他们都知道,下周的赌局只是开始,但此刻台呢上滚动的银弧,己经在命运的绿毯上,划出了崭新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