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星斗如碎钻般缀在墨玉般的夜幕之上,有的光华璀璨,耀眼夺目,有的幽微黯淡,若隐若现。
它们随着亘古流转的年轮,无声地斗转星移,俯瞰着苍茫大地。
蜀州玉华山沉浸在一片深沉的寂静之中,万籁俱寂,唯有夏夜不知疲倦的蝉鸣声,若有似无地飘荡在山林之间,更添几分幽邃。
倏忽间,一道灵动的流光自漆黑天幕疾掠而下,轨迹飘忽不定,时起时伏,极为灵巧地避开层层叠叠的山林枝叶与依山而建的屋舍,迅疾无比地投入一间竹屋敞开的窗棂。
竹屋内,烛火摇曳。
一位少年正手捧书卷,沉浸其中。
流光闯入的刹那,他似有所感,不慌不忙地合拢书卷,平静地摊开手掌。
那流光仿佛寻到了唯一的归宿,骤然减速,带着一种归家似的轻盈,飘然降落在他的掌心——显露出真容,竟是一只以特殊符纸折叠而成的精巧纸鹤。
纸鹤甫一停稳,尚未完全静止,便微微震动起来,一个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声音从中传出:“速来观星台!”
话音未落,纸鹤毫不停留,瞬间化作一道流光,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沿着原路疾射而回,眨眼间消失在窗外夜色里。
“师父也真是……”少年姜铭撇撇嘴,对着空无一物的掌心腹诽道,“每次都收得这般快,生怕我扣下他的宝贝纸鹤不成?
跟谁稀罕似的!”
他虽暗自嘀咕师父的小气,动作却丝毫不慢,利落地推门而出,身影融入溶溶月色之中。
月华如水,漫过山峦,将斑驳的竹影斜斜印在蜿蜒向上的青石阶上,随着夜风轻轻摇曳。
姜铭拾级而上,足尖踏过石阶上流动的光影,思绪也随之飘远,飞向过往。
据师父玉衡真人说,那是个冰天雪地的冬夜……后面的叙述,姜铭一个字也不信。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并非此世之人,本是蓝星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不知何故灵魂穿越时空,竟成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若非师父当年在冰天雪地中将他救回玉华山,即便他拥有成年人的心智,也绝无可能在荒野中存活,不是冻毙于风雪,便是成为野兽的果腹之物。
因此,他嘴上虽常吐槽师父的抠门、严厉或是别的什么,心底却始终深埋着厚重的感激与敬爱。
一听到师父的传音,便如同接到了不可违抗的军令,立刻动身,不敢有片刻的迟疑与怠慢。
这个世界,与记忆中的蓝星截然不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与规则。
这里有如仙境般的玉华山、流明山等仙门道场,门人弟子吸纳天地灵气,锤炼神魂法力,追求长生大道,传说中更有开山祖师得道飞升,羽化登仙。
亦有扎根尘世的武道宗门,如蜀地威名赫赫的赤霞派,吴越之地纵横江河的海鲸门等,其弟子修持内力真气,锤炼体魄,或能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或可掌劈金石削铁如泥。
对于这些武道宗门,师父玉衡真人曾语带不屑地评价:“武道初成,筋骨强健,或可力敌十数凡夫俗子。
我等修士若术法未精,临敌经验浅薄,一时不慎,或许会被其近身缠斗,吃些小亏。
然则,只要有一门术法登堂入室,掌握其精髓奥妙,除非是那凤毛麟角的武道宗师亲至,否则休想困住我等分毫。”
年幼的姜铭初闻此世玄奇,满心都是好奇与探索的欲望,不禁追问:“如此说来,武道宗门岂非远不如我仙门?
可为何随师父下山时,听得山下市井百姓,大多只知那些武道宗门如何威风,对我等仙宗之名却鲜有耳闻呢?”
师父闻得此言,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轻咳一声解释道:“仙门中人,讲究清静无为,避世潜修,极少在红尘俗世中行走显圣。
唯有王朝更迭、天命转移、新旧交替的动荡之时,顺应天道指引,方会下山寻觅并辅佐身具潜龙之相的真命之主。
加之修道一途,对根骨资质的要求极高,可谓万里挑一,更需冥冥之中那一丝虚无缥缈的‘仙缘’牵引,更是万中无一。
是以凡俗百姓,世代居于红尘,多不知仙宗之名。
反观武道,入门门槛相对较低,武道宗门广开门户,收纳门徒,讲究的是先入门庭,再以毅力、资源乃至生死搏杀大浪淘沙,层层精进。
武道划分九品,自最低的九品武徒至至高的一品武圣,每欲进一品,便不知有多少人耗尽心力,最终止步不前,沦为平庸。”
姜铭的注意力却立刻被境界之分牢牢抓住:“师父,武道有九品之分,那我们仙门修行,又是如何划分境界的呢?”
见徒儿目光灼灼,对大道如此渴求,玉衡真人眼中掠过一丝欣慰,捋须道:“武道精进之路,自九品至一品,层层攀登,愈高愈难。
我仙门修行,则划分五重境界:道士、法师、练士、真人、国师。
得授仙门真传法诀,初步引气入体,炼化出第一缕精纯法力,便可称为道士;其后需苦修真法,锤炼神魂,积蓄法力,由法理通达而及术法运用,法力逐渐充盈深厚,施展术法信手拈来,威能渐显,便可尊为法师;至于练士之境……”他略作停顿,似在斟酌词句,“则需更深层次的领悟,讲究‘由术返法’,即不再拘泥于术法的表象与威力,而是透过术法本身,洞悉其背后蕴含的天地法理,做到内外交融,法由心生,术随念转……此中玄妙精深,非言语可尽述,你日后境界到了,自然便会知晓。
而真人……”玉衡真人的神色变得格外肃穆庄严,“此境己非单纯闭关苦修可得。
若不入世,不亲身参与人道洪流,不沾染、炼化那一丝源自天下苍生、王朝气运的‘龙气’,任你将术法修至如何混元如意,法力如何通玄莫测,也绝难叩开真人境界的大门!
至于那位于仙道顶点的国师尊位,更是唯有辅佐潜龙澄清寰宇,鼎立新朝,得新皇登基后亲口册封,昭告天下,方能成就,此乃人道与天道共同认可之果位。”
姜铭听得心潮起伏,却也不免愕然:“仙门中人竟需如此受制于人间帝王?
这……谈何超脱,谈何逍遥自在?”
师父将徒儿眼中的失落与不解尽收眼底,长叹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沧桑与共鸣:“为师年轻时,亦如你此刻一般,深恨这天道规则的不公。
我等远离红尘喧嚣,于深山古观中清心寡欲,参悟大道,所求不过长生逍遥。
却偏偏要入世,去趟那乱世杀劫的浑水,受那龙气的无形桎梏与制约,方能证得更高境界,这岂非憋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不待姜铭发问,便接着沉声道:“龙气者,乃人道气运之总汇,是亿兆黎民心意、王朝兴衰大势凝聚而成的无形之力,最终加诸于天命所归的人皇之身。
人皇龙气煌煌如日,所及之处,万法退避,禁绝神通!
任你法力通天,神通广大,在那浩浩荡荡、代表天下苍生意志的人道龙气面前,亦如螳臂当车,难以抗衡。”
姜铭闻言,心中不免涌起巨大的沮丧感:“人皇龙气如此霸道无匹,几乎禁绝仙法,那还需要我们仙门下山辅佐做甚?
我等岂不是形同鸡肋?”
“徒儿不必灰心丧气,此中另有乾坤。”
玉衡真人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洞察世情的智慧光芒,“天地初开,混沌分离,始有清、浊二气。
清气轻灵上升而为天,浊气厚重下降而为地。
清浊二气,相生相克,互斥共生,构成了这方天地的根基。
我辈仙门修士,所修法力,便是秉持吸纳天地间那一口精纯的‘清气’;而武道中人,锤炼体魄,激发潜能,其根基则在于吸纳炼化‘浊气’。
人皇龙气,煌煌人道,对秉持清气的仙门修士克制极强,如同水能灭火;但对根基在于浊气的武道中人,其克制之力便大大削弱。
然则,世事也非绝对。
人皇一道圣旨,调集数万乃至数十万百战精兵,凭借军中凝聚的杀伐之气与人皇龙气相合,结成铁血军阵,再辅以统兵大将的兵家战阵之术,便能将龙气与军威煞气结合,形成封天锁地之域。
在此域中,纵是武道一品,号称人间武圣的存在,若无通天彻地之能,也难逃被围困绞杀的厄运!
反之,若在不受龙气压制、亦无军阵围困的寻常环境下,武道一品单打独斗,也绝非我等渡过劫数、成就真人的修士对手。
这便是仙、武、人道之间相生相克的微妙玄机,你需谨记。”
“至于人道争龙,”玉衡真人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邃,“表面上是群雄逐鹿,争夺江山,其根本所争者,乃是汇聚天下人心的‘气运’。
此气运非仅指虚无缥缈的天命所归或祖上遗德荫庇,更实实在在地体现在为政是否清明、治民是否得法、练兵是否精强、民心是否归附之上。
仙门传承数千载,历经无数王朝兴替,于这治乱兴衰之道,积累了不可胜数的宝贵经验与洞察,这正是潜龙们所亟需的助力。”
“师父,”姜铭心中一首盘旋着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此刻终于问出,“这世间争龙,成王败寇。
若……若辅佐的潜龙最终事败,未能澄清寰宇,我仙门中人,又会如何?”
师父玉衡真人闻言,微微一怔,眼中似有复杂的光芒闪过,仿佛勾起了尘封己久的往事。
他沉默了片刻,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与一丝宽慰:“天道运行,至公至正,或许在凡人眼中显得无情,但终究还是给我等求道之人留下了一线生机。
只要不是执迷不悟,铁了心与真龙天子对抗到底,负隅顽抗至身死道消,即便辅佐的潜龙最终功败垂成,其代价也非不可承受。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自身修为从此停滞不前,再难寸进罢了。
况且,辅佐潜龙,并非定要助其一统天下、登基为帝才能获得回报。
若潜龙能据有一州或数州富庶之地,根基稳固,民心归附,进而祭告天地,自立为王,正式建立王业。
若仙门在其中运筹帷幄,出力甚巨,立下不世功勋,同样可以从这初具雏形的王业气运中分得一丝‘龙气’,借此突破瓶颈,成就真人之位!
纵使他日潜龙王业倾覆,真龙一统天下,天道也不会因此降罪于己身,更不会牵连师门道统。
此乃劫数中的生机,亦是天道予我辈修士的一线之机。”
天道高渺,龙气缥缈,仙门超然,武道强横……这方世界的规则如同藤蔓般盘根错节,深邃复杂。
姜铭在玉华山的经阁中翻阅了堆积如山的师门典籍,再加上师父玉衡真人日复一日的谆谆教诲与解惑,才如同抽丝剥茧般,对这世界的运行规则有了些许粗浅的认知。
此刻,万千思绪如同潮水般在姜铭心头翻涌。
他一面回想着自莫名穿越以来经历的种种奇异与艰辛,感受着这个世界与蓝星截然不同的法则;一面又在心底反复揣测着师父为何会在如此深更半夜,以纸鹤传音这等急切的方式召唤自己前往观星台。
是宗门有变?
是修行关隘?
抑或是……与那飘渺莫测的“龙气”、“天命”有关?
纷乱的念头交织缠绕。
不知不觉间,脚下蜿蜒的石阶己至尽头。
清冷的月辉下,一座由古老青石垒砌而成、散发着岁月沧桑气息的圆形高台——观星台,那古朴而神秘的轮廓,己清晰地矗立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