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当鬼当了三百年了。三百年,足够一个王朝兴起又覆灭,足够沧海变成桑田,
足够人类从骑马射箭到登上月球。而我,宁微,依然飘荡在这座城市的上空,
看着一代又一代人出生、成长、衰老、死亡。最初几十年,我还试图与人交流,
在他们耳边低语,移动他们的小物件。但很快我就发现,没有人能看见我,没有人能听见我。
我就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泡泡里,看着外面的世界热闹非凡,却永远无法参与其中。
久而久之,我学会了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白天,我飘在城市上空,看着车水马龙;夜晚,
我栖息在老城区那棵据说已有五百年历史的银杏树上,
数着星星入睡——如果鬼魂需要睡眠的话。直到那个雨夜,我遇见了程默。
那是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雨水像银针一样刺穿我的身体——虽然我早已感觉不到冰冷或疼痛。
我飘在医院急诊室的上空,无聊地看着医护人员来回奔忙。突然,一辆救护车尖叫着驶来,
后门打开,担架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男性,32岁,车祸伤,血压80/50,
心率120,意识模糊!"医护人员大声报告着。我漫不经心地飘过去,
想看看这个倒霉蛋长什么样。就在我靠近的瞬间,那个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直直地看向我所在的位置。"你...是谁?"他虚弱地问道。我愣住了。三百年来,
这是第一次有人看见我,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话。医护人员以为他在胡言乱语,
迅速将他推进了手术室。我跟着飘了进去,站在手术台旁。整个手术过程中,
那个男人的眼睛一直追随着我,即使是在半昏迷状态下。我知道,他真的能看见我。三天后,
我在病房里等他醒来。当他睁开眼睛时,我正坐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阳光。"你还在。
"他声音嘶哑地说。我转过身,
长发在空中轻轻飘动——鬼魂的好处之一就是永远保持最佳状态。"你能看见我?"我问道,
虽然已经知道答案。他点点头,然后因为动作太大而疼得皱眉。
"从车祸后就能看见...很多东西。医生说我可能有轻微的脑震荡,产生了幻觉。
""我不是幻觉。"我飘到他床边,伸手想触碰他的脸,但手指穿了过去。
"不过你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然后我就又会变成你的幻觉了。""你是谁?"他问。"宁微。
死了三百年了。"我耸耸肩,"你呢?""程默。"他虚弱地笑了笑,
"一个没什么名气的作家。"就这样,我和程默认识了。他出院后,
我跟着他回了家——一栋位于老城区的破旧公寓。令我惊讶的是,
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害怕或排斥我,反而对我的存在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你能穿过墙壁吗?"他问,我正在他的书房里飘来飘去。"当然。"我示范给他看,
半个身子探进墙里。"太酷了!"他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孩子,"你能飞多高?""只要我想,
可以到云层上面。"我说,"不过离地面越远,感觉越...稀薄。就像要被风吹散一样。
"程默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我说的每一句话。我这才明白,他是把我当成了写作素材。
"喂,我不是你的灵感来源。"我不满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试图挡住他的视线。
"但你确实是啊。"他坦率地说,"一个真实的鬼魂!这比我编的任何故事都有趣。
而且..."他顿了顿,"医生说我的这种'幻觉'最多持续两周就会消失。
我想在那之前尽可能多地了解你。"他的话让我心里一阵刺痛。两周。仅仅两周后,
我又会变成孤独的游魂。但转念一想,两周的交流已经比三百年的沉默好太多了。"好吧,
"我妥协了,"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什么?""带我去吃冰淇淋。"程默愣住了,
"鬼魂能吃冰淇淋?""当然不能。"我翻了个白眼,"但你可以吃给我看。
我已经三百年没尝过任何东西了,至少让我看看别人吃。"于是那天下午,
我们去了公园边的冰淇淋店。程默买了一个三色球冰淇淋,坐在长椅上慢慢品尝。
我蹲在他旁边,贪婪地看着每一勺冰淇淋被送进他嘴里。"香草味是什么样的?"我问。
"甜而不腻,有淡淡的奶香。"他认真地描述。"巧克力呢?""浓郁丝滑,微微带苦。
"我闭上眼睛,试图想象那些味道。三百年前,我还是人类时最爱吃街边小贩卖的蜂蜜糖。
现在连那种甜味都记不清了。"宁微,"程默突然问,"你是怎么...死的?"我睁开眼,
看见他脸上带着歉意。"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没关系。"我飘起来,坐在树枝上,
"瘟疫。康熙年间,这里爆发了一场瘟疫。我那时是个草药师的女儿,跟着父亲学了些医术,
试图帮村民治病。"我停顿了一下,记忆中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
"但他们认为是我和父亲带来了瘟疫。一天夜里,一群人闯进我们家...父亲被活活打死,
我被绑在村口的树上烧死了。"程默的脸色变得苍白。"天啊...这太残忍了。
""那时候的人愚昧。"我轻描淡写地说,不想表现出那件事对我的影响有多大。但实际上,
即使过了三百年,那种被背叛、被恐惧的痛楚依然刻骨铭心。"后来呢?那些人...?
""都死了。"我冷笑,"瘟疫没有因为我们的死而停止。半年后,整个村子几乎没人幸存。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程默突然站起来,"我们去个地方。"他带我去了城市博物馆,
径直走向地方历史展区。在一面墙上,展示着几幅古代绘画和文字记录。"你看,
"他指着一幅泛黄的画作,"这是清代本地县志的插图,记录的就是那场瘟疫。
"我凑近看去。画中描绘了一个被火焚烧的女子形象,周围是跪拜的村民。
旁边的文字记载:"康熙三十五年春,大疫。有妖女施邪术,致疫疠横行。乡民愤而诛之,
疫遂止。""胡说八道!"我愤怒地喊道,虽然没人能听见,"我们是在救人!
疫病根本没有因为我们死就停止!"程默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记载。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也许..."他犹豫了一下,"也许我们可以找到真相。
""三百年过去了,还有什么真相可找?"我苦涩地问。
"档案、家谱、地方志...总会有线索的。"程默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如果你愿意,
我可以帮你查。"我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心中某个冰冻已久的角落似乎微微融化了。
三百年来,第一次有人愿意为我做些什么。"为什么?"我问,"为什么要帮我?
"程默思考了一会儿,给出了一个让我意外的回答:"因为不管真相是什么,
都应当被看到"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渴望。是的,
我不想只是作为一个"妖女"被扭曲的历史记住,我想让真相大白,
想让世人知道我和父亲是无辜的。接下来的几天,程默带着我跑遍了城市的图书馆、档案馆。
我们查找任何可能与那场瘟疫有关的记录。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程默是个出奇耐心的人,
他可以花几个小时翻阅发黄的古籍,只为了找到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线索。晚上,
我会坐在他公寓的窗台上,看着他伏案写作。有时他会读给我听他写的故事,征求我的意见。
我们渐渐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第十天的傍晚,程默在地方志中找到了一份关键记录。
那是一封当时县令写给上级的奏折,里面详细记载了瘟疫的情况。"宁微,你看这里!
"他激动地指着一段文字,"县令明确写道,焚烧巫女后'疫不止,民愈恐'。
他还请求朝廷派太医来协助!这说明官方记录根本没有认可你们的死制止了瘟疫!
"我飘在他肩头,仔细阅读那些古老的文字。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涌上心头。三百年的冤屈,
终于有了一个官方的证明。"还有这里,"程默继续翻页,
"县令后来因为处置瘟疫不力被革职,新上任的官员引入了南方的某种草药,
最终控制了疫情。完全没有提到什么'邪术'。"我沉默了很久。程默担心地看着我,
"你还好吗?""我只是在想..."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果当时的人能再耐心一点,
如果他们愿意相信我和父亲...我们也许能找到治疗的方法,
也许不会死得那么惨..."程默轻轻叹了口气,尽管他知道无法触碰我,
还是做出了一个想要拥抱的动作。"我很抱歉。"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异样。
程默的目光开始变得涣散,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向我时,表情变得困惑。"宁微?
你还在吗?"他对着空气问道。我的心沉了下去。他的"特殊能力"正在消失,
就像医生预言的那样。"我在这里。"我说,但他已经听不见了。程默站起身,
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呼唤着我的名字。看着他慌乱的样子,我集中全部意念,
推动桌上的一个咖啡杯。杯子微微移动了几厘米,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程默猛地转身,
盯着杯子。"宁微?是你吗?"我又推了一下杯子。他笑了,眼中闪烁着泪光。
"我看不见你了,但我能感觉到你还在这里。"就这样,我们找到了新的交流方式。
程默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了,但我可以通过移动小物件来回应他。这比完全的沉默好得多。
那天晚上,程默坐在书桌前,开始写一篇新的小说。通过观察他的笔迹,
我知道他在写我们的故事——一个关于三百年的冤屈和短暂相遇的故事。我飘在他身后,
看着他写下最后一段:"有些人,即使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很久很久,依然值得被记住,
被理解。有些真相,即使被掩埋三百年,也终将重见天日。因为记忆,
才是对抗时间与遗忘最强大的武器。"写完后,程默抬头对着空气说:"宁微,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在这里,但我想告诉你,我不会停止寻找关于你的真相。
而且..."他停顿了一下,"谢谢你选择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即使只有短短两周。
"我无法移动任何东西来表达我的感受,因为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仿佛又拥有了心跳。
三百年来,第一次,我不再只是一个无人知晓的游魂。有人记得我。有人在乎我的故事。
也许,这就是我徘徊三百年等待的意义。##程默看不见我的第三天,
我们终于找到了新的交流方式。我坐在他的书桌上,看着他对着空气说话:"宁微,
如果你能听见我,就把推一下这只笔到地上。"我集中精神,用意念推动这支笔,笔动了动,
程默的眼睛亮了起来。程默像个孩子一样欢呼起来:"太棒了!这样我们就能交流了!
"他迅速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字母表。"我来指字母,
你在我指到正确字母时你动一下笔,这样你就能'说话'了。"这个方法笨拙但有效。
花了将近半小时,我"说"出了第一句话:"我还在。"程默的眼眶红了。
他用同样的方法告诉我:"我知道你不会离开。"就这样,我们建立起了新的沟通方式。
虽然远不如直接交谈方便,但总比完全的孤独要好得多。那天晚上,
程默在书桌前工作到很晚。我飘在他身后,看着他写一篇关于城市历史的专栏文章。
令我惊讶的是,他正在写康熙年间的瘟疫,引用了我们找到的那些资料,为我和父亲正名。
"为什么这么做?"我用书本移动的方式问他。
程默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因为每个人都值得被记住真相。"他的这句话像一把钥匙,
打开了我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房间。三百年来,我第一次感到胸腔里有种温暖的东西在扩散,
尽管鬼魂不应该有感觉。夜深时,程默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我飘在他身边,
注视着他疲惫的脸庞。他的睫毛在台灯下投下细长的阴影,呼吸平稳而深沉。
一股强烈的冲动让我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头发,尽管我知道这不可能。但就在这时,
奇迹发生了。程默在睡梦中突然抬起手,准确地抓住了我正在半空中的手。
我震惊得几乎要尖叫——我感受到了温度,真实的、人类的温度从他的皮肤传来。
更不可思议的是,程默的手没有穿过我的身体,而是实实在在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纹路,他手指的力度,甚至他脉搏的跳动。"程默?"我轻声呼唤,
不确定他是否能听见。他的眼睛没有睁开,但嘴角微微上扬。"宁微..."他喃喃道,
声音如同梦呓,"你的手好冷..."我的心——如果鬼魂还有心的话——几乎要跳出胸膛。
这一刻的触碰比过去三百年任何事都更真实。我不敢动,生怕这神奇的连接会断开。
程默就这样握着我的手睡了整晚。当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来时,他才慢慢松开。
随着他意识的清醒,那种奇妙的连接也消失了。他的手再次穿过了我的身体。但我知道,
那不是一个梦。程默醒来后,困惑地看着自己的手。
"我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他对着空气说,"梦见我握着你的手。
"我动动笔“不是梦”程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然后突然笑了:"看来我们之间的纽带比想象中更特别。"那天之后,
程默开始尝试在清醒状态下与我建立物理连接。虽然大多数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但偶尔会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手指能短暂地触碰到我的轮廓。
每次成功都让我们像中了彩票一样兴奋。与此同时,程默继续调查我的过去。
他拜访了当地的历史学家,查阅了更多古籍。一天晚上,他带着一叠复印的老旧文件回家,
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宁微,我找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记录。"他的声音有些犹豫,
"关于你和父亲的。"我让一本书悬空飘起,示意他继续。
程默展开那些文件:"这是一些当时村民后裔保留的家谱和日记。
里面提到...你父亲确实在瘟疫前从外地带回了一些奇怪的草药。"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清楚地记得那些草药——父亲从南方带回的珍贵药材,本可以治疗发热症状。
程默继续道:"但日记里说,
发霉变质了...第一批服用的人病情反而加重了..."我猛地让一整排书从架上掉下来。
不,不是这样的!父亲是清白的!
那些村民是因为无知才...程默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宁微,
冷静点。我只是在陈述我找到的资料。历史往往有很多面..."我愤怒地在房间里盘旋,
搅动得窗帘无风自动。三百年来积压的委屈和愤怒如决堤之水涌出。我想尖叫,想砸东西,
想证明父亲和我的清白。但最终,我只能无力地让一本笔记本飘到程默面前,翻开空白页。
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拿起笔准备记录。我缓慢地移动笔,
让他在纸上写下我的回忆:"父亲是村里唯一的草药师。瘟疫开始时,
他日夜不休地照顾病人。那些南方草药确实能治病,但需要特殊处理。
村民等不及完整的制药过程,强行抢走了未完成的药..."写着写着,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画面重新浮现在眼前:父亲疲惫的面容,他颤抖着熬药的手,
村民们愤怒的叫喊,火把刺眼的光芒...程默静静地记录着,不时点头鼓励我继续。
当我"说"到被绑在树上点火的那一刻,笔突然从他手中掉落。"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