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走出最后一场考试的考场，南城七月炽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身上。
宋寒冰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甜香和一种……久违的自由气息。
多年的重压，背负着整个石坳村期望的重压，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卸去，身体轻盈得几乎要飘起来。
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下一个目标在哪里？
回家的长途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
车厢里混合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鸡鸭鹅的异味。
他意外地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遇到了同村在星海中学读书的李强。
李强比他小一岁，成绩平平，在石坳村的孩子里属于“混个高中文凭就出去打工”的那类。
两人平时并无交集，在村里也只是点头之交。
但此刻，或许是被巨大的解脱感驱使，或许是被心底某个隐秘的念头怂恿，宋寒冰主动坐到了李强旁边的空位上。
起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聊刚结束的高考，聊星海中学那些“精彩纷呈”的逸闻趣事，聊村里谁家盖了新房，谁家老人病了。
话题兜兜转转，宋寒冰的心跳却随着闲聊的深入而越来越快，手心微微出汗，喉咙也有些发干。
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青翠的山峦，金黄的稻田，散落的农舍，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终于装作不经意地、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问：“对了，李强，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叫苏小冉的女生？
好像……挺特别的？”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紧张。
李强原本有些昏昏欲睡，一听这个名字，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来了精神，脸上露出一种分享重大八卦的兴奋：“嘿！
寒冰哥，你也知道她啊？
是不是问她和你们学校那个林老师的事？”
李强挤眉弄眼，一副“我懂”的表情。
宋寒冰的心猛地一跳，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山路，耳朵却竖得老高。
李强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话匣子：“苏小冉可是我们星海中学的风云人物！
学习上那叫一个‘偏科战神’！
语文，我的老天爷，150分满分，她能考149！
扣的那一分据说是老师怕她骄傲上天，硬生生在作文里挑了个小毛病扣的！
作文写得那叫一个绝，听说能把死人看哭！
可数学呢？”
李强夸张地拍了下大腿，声音提高了几分，“150分满分，她能稳定地考出个位数！
不是1分就是5分、8分，从来没上过10分！
老师们都说她是‘文曲星下凡投错了胎，把数学脑袋落天上了’！
所以除了语文课，其他课她基本都逃掉，老师们也拿她没辙，谁让人家语文好到逆天呢！
老师们都睁只眼闭只眼，听说她家背景硬得很，爸妈都是市里的大官！”
“生活上更出名！”
李强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唏嘘和猎奇的兴奋，“最轰动、最狗血的就是跟你们学校那个美术老师的师生恋了！
绝对的星海中学年度大戏！”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那林老师，听说大西实习的时候，就住在机关大院他姑妈家。
巧了，苏小冉家就在那大院里头，她爸好像是副市长，她妈也是市里什么局的局长。
苏小冉从小就是大院里的‘混世魔王’‘小公主’，爬树掏鸟窝那都是小儿科，给领导小车轮胎放气，往门卫大爷茶壶里倒盐，恶作剧不断！
但也因为长得漂亮，嘴甜，活泼可爱，大院里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都宠着她，当开心果。
林老师不是画画特别牛嘛，有天在院子里写生，就被这小魔女给盯上了。
一见就被迷住了，天天放了学就缠着林老师教她画画。
林老师人好，又有才，画画的时候那专注的样子，啧啧……一来二去……唉，干柴烈火，就出事了呗。
听说林老师毕业分到你们行知中学后，两人还偷偷来往，瞒得挺紧。
结果高二那年，东窗事发！
被苏小冉她妈从她上锁的日记里发现了！
乖乖，这还了得？
她爸妈都是大院里跺跺脚地面都得抖三抖的人物，女儿跟个穷老师搞师生恋？
传出去脸往哪搁？
她妈当场就炸了，一个电话首接打到你们校长室，措辞严厉，要求必须严肃处理！
林老师家是农村的，穷得叮当响，这份体面的教师工作就是全家的命根子，他爹妈还指望他光宗耀祖呢……领导找他谈话，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不想丢饭碗，不想身败名裂，就赶紧断干净，立刻，马上！
林老师被逼得没办法……听说在家躺了三天，不吃不喝，最后还是妥协了。
一个月后就回老家，闪电般娶了个同村的姑娘，连婚礼都没大办。
唉，真是可惜了，郎才女貌的一对，硬生生被拆散了……从那以后，”李强叹了口气，语气里也带了些真实的惋惜，“就再没人见苏小冉笑过了，整个人都变了，安静得吓人，像丢了魂儿。
以前那个无法无天、笑声能掀翻屋顶的‘小公主’，彻底消失了。”
李强的话像一块块冰冷坚硬的石头，接二连三地砸在宋寒冰的心湖上，激起层层叠叠、久久不散的涟漪，冰冷刺骨。
原来那个白裙飘飘，在梧桐树下安静看书的谜样身影背后，藏着这样一段炽热如火又惨烈如秋叶的青春。
那个沉静的剪影，也曾是肆意欢笑、明媚如正午骄阳的“小公主”。
莫名的，一股尖锐的、陌生的疼惜感刺穿了他。
他第一次，为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女孩，感到了沉重而真实的心痛。
她灿烂的笑容，连同她的叛逆和灵动，似乎都被那场无疾而终、被世俗巨轮无情碾碎的初恋，彻底埋葬了。
那个叫林峰的老师，那个追在她身后呼喊的身影，形象在他心中也变得复杂起来，不再是简单的“负心人”，而是一个同样被命运捉弄的悲剧角色。
宋寒冰毫无悬念地被全国顶尖学府——首都燕京大学的王牌计算机系录取。
消息传回石坳村，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父亲破天荒地打了一壶珍藏多年的好酒，喝得满脸通红，拍着他的肩膀，老泪纵横，嘴里反复念叨：“出息了！
我儿出息了！
给爹争气了！
给咱老宋家光宗耀祖了！”
那铁钳般的大手，拍得宋寒冰肩膀生疼，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一种卸下重担的轻松。
硕士毕业后，他拒绝了导师留校的邀请，凭借过硬的专业能力和在几次国际算法大赛中斩获的耀眼名次，过五关斩六将，进入了业界翘楚“星耀科技”。
从最底层的程序员做起，996是常态，通宵达旦攻克技术堡垒更是家常便饭。
他继承了父亲铁匠般的坚韧和吃苦耐劳，更有着远超父亲的敏锐头脑、缜密逻辑和战略眼光。
凭借过人的天赋、近乎偏执的努力和对技术趋势的精准把握，他一步一个脚印，踏着无数竞争者，从工程师到技术主管，再到核心项目总监，最终在三十五岁这年，敲开了集团中国分公司副总裁的大门，成为公司最年轻的高管。
名片上的头衔从“助理工程师”变成了“技术总监”，最终定格在“集团分公司副总裁”。
他在这个繁华都市的核心地段购置了可以俯瞰整条大江壮阔景色的豪华公寓，车库里有象征身份地位的进口豪华轿车。
父亲的夙愿在他身上实现了，他成了真正的、光鲜亮丽的“城里人”，彻底洗刷了当年父亲在城里遭受的冷眼。
石坳村那个铁匠的儿子，如今己是南城科技新贵圈子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的名字出现在财经杂志上，成为励志的典范。
十年光阴，弹指一挥。
他身边从不缺乏优秀的追求者——知性干练、年薪百万的投行女精英；家世显赫、举止优雅的富家千金；风情万种、魅力西射的同行女性……她们或明艳动人，或聪慧过人，或背景深厚，足以匹配他如今的身份地位。
但他心底深处，总有一个角落萦绕着星海中学梧桐树下的白色身影，萦绕着李强描述中那个笑容灿烂、数学考1分、为爱痴狂又因爱沉寂的苏小冉。
她在哪里？
过得怎样？
是否还喜欢穿白裙子？
那场情殇之后，她是否找到了幸福？
那抹纯白的记忆，像一枚无法磨灭的水印，深深印刻在他奋斗成功的底色上，成为他内心深处一个未曾解开、也无法触碰的结，一份隐秘的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