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买的是最便宜的普快硬座。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泡面调料包的浓烈咸香、人体汗液的微酸、劣质烟草的残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轨和机油特有的金属气息。
声音嘈杂鼎沸,小孩的哭闹、外放刷短视频的魔性笑声、大声打着电话谈论生意或家常、列车员推着售货小车哐当哐当地走过,吆喝着“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
他抱着背包,挤在靠窗的位置。
邻座是位皮肤黝黑、手指粗壮、穿着旧西装的中年男人,脚下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正闭目养神。
对面是一对老夫妻,带着个三西岁、眼皮己经开始打架的小女孩。
这的一切,都与窗明几净、恒温恒湿、人人戴着礼貌微笑面具的写字楼,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种粗糙的、喧闹的、却无比鲜活的生命力,野蛮地灌入他的感官,让他有些不适,却又奇异地感觉到一丝……真实。
列车猛地一晃,哐当哐当地开动了。
城市的高楼大厦开始缓慢地、然后逐渐加速地向后退去,像一幕正在落幕的戏剧背景板。
周野望着窗外,看着那些熟悉的、曾耗费他无数心血的玻璃幕墙建筑逐渐缩小、模糊,最终被低矮的居民楼、厂房、仓储中心取代。
心情像是被摇晃的汽水,气泡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逃离樊笼的轻微失重感,有对未来的迷茫和不安,也有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平静。
都这样了,还能更糟吗?
手机信号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他尝试刷一下招聘软件,页面加载半天最终显示失败。
他索性关了流量,把手机塞回口袋,彻底断了这念想。
就这么发呆地看着窗外。
景观在不断变化。
密集的建筑群逐渐被大片的待开发土地、零散的村庄、绿色的农田所替代。
天空似乎变得开阔了一些,颜色也不再是城市上空那种灰蒙蒙的调子。
“小伙子,回老家?”
旁边的大叔不知何时醒了,操着浓重的口音搭话。
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但眼神还算活络。
周野回过神,点了点头:“嗯。”
“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嘞?”
大叔很健谈,从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想到是在车上,又塞了回去。
“老家是这边的,在外头工作几年。”
周野言简意赅。
“哦哦,理解理解。
现在外面工作也不好找吧?
钱难挣哟。”
大叔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这也是刚在城里工地上结了工钱,回去看看屋里头。
现在村里啊,没啥年轻人喽,都往外跑,像你这样回来的,少!”
周野勉强笑了笑,没接话。
大叔似乎也不需要他接话,继续感慨:“我们那村也是,就剩下些老家伙和小娃娃,地都没什么人种了,荒了不少。
诶,你老家哪个村的?”
周野报出了那个几乎快要遗忘的村名。
“哦!
知道知道!
离我们那不算远,隔着一座山梁子。”
大叔来了精神,“你们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吧?
得有上百年了吧?
底下老是坐一堆老头下棋。”
记忆的闸门被撬开一丝缝隙。
周野隐约记得是有那么一棵大树,但他离乡早,印象模糊。
“好像……是有。”
“你家里还有谁在村里?”
大叔又问。
“没了。
就我一個。”
周野顿了顿,补充道,“回去看看我爷爷留下的老房子。”
“你爷爷?”
大叔努力回想了一下,“哎呦,这些年不怎么走动,记不清了。
是……村西头,院子挺大,墙头有点塌了那家?”
周野的心微微一提:“应该是。
院门是木头的,好像有点歪。”
“对对对!
就是那儿!”
大叔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
那家的老周头是吧?
啧,那老爷子,可是个能人!
手巧得很,啥都会修,种地也是一把好手,就是脾气有点犟,不爱跟人凑热闹。
走了有两年了吧?”
“嗯。”
周野应了一声。
听到外人提起爷爷,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
“唉,好人呐。
就是那院子……”大叔摇了摇头,语气里带上点惋惜,“地方是好地方,清静,地基也正。
就是……唉,好久没人气喽,房子这东西,得有人住着才显精神。
没人住的房子,败落得快,荒草长得比人都高,怕是破败得不成样子喽。
你这次回去,是打算……长住?”
最后那句话带着明显的试探和好奇。
周野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己经隐约可见。
“嗯,”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先住下看看。”
大叔咂摸了一下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也好,也好。
自己家的根基地,总归是个落脚的地方。
就是刚开始,肯定要吃点苦头咯。”
列车广播响起,报出一个周野熟悉又陌生的地名。
快到站了。
周野提起背包,对着大叔点了点头:“谢谢,我先下了。”
“哎,好,慢走啊小伙子!
收拾院子有啥要帮忙的,可以到邻村找我姓王的!”
大叔热情地喊了一句。
周野挤过拥挤的过道,站在车门附近。
随着列车减速,小站简陋的站台缓缓映入眼帘。
空气似乎变得不一样了,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味,透过车门的缝隙钻进来。
他的心,也跟着哐当哐当的车轮声,一起沉静下来,又隐隐加速。
下一站,就是故乡了。
那个只剩下破败老屋和荒草记忆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