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夏天,炎热得粘稠滞重,空气里浮动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像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蒸腾,即将沸腾。
蝉鸣撕扯着绿得发亮的杨树叶,声嘶力竭,仿佛在为某种即将到来的疯狂预先奏响序曲。
我刚刚从学校那座象牙塔里被抛掷出来,带着尚未干透的油墨味的毕业证和一身无处安放的茫然,回到了这条熟悉又似乎悄然改变的老街。
隔壁单元的老金,是这燥热里最恒定的风景。
傍晚时分,他准会搬出那把磨得油亮的竹躺椅,支在单元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投下的稀薄阴影里。
他穿着洗得发黄松垮的背心,露出干瘦却有力的臂膀,一把蒲扇在他手里慢悠悠地摇着,仿佛掌握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节奏。
他的目光常常越过院墙,投向更远处看不见的喧嚣,嘴里念念有词,手指间夹着的廉价香烟烟雾袅袅,融进昏黄暮色。
“小陈啊,毕业啦?”
那天他看见我拖着行李回来,眼睛眯缝起来,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如同在浑浊的河里发现了一块闪亮的石头。
他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力,“听大伯一句,别瞎忙活那些小工。
这年头,真正能来钱的地界儿在哪儿?”
他顿了顿,蒲扇猛地停住,手腕一翻,扇柄遥遥指向南方——那个我从未涉足、只存在于电视新闻和人们闪烁其词的议论中的地方,“喏,上海滩!
股市!
那才是印钞机!”
“印钞机”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年轻而空荡的心上。
父亲沉默着,在某个闷热的午后,从他那件穿了不知多少年的旧工装上衣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边缘己被磨得起了毛边,透出里面一叠钞票的轮廓。
他粗糙的手指在上面按了按,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吐出两个字:“拿着。”
那三千块钱,带着他手掌的余温和汗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手心,也压上了某种无声的期望。
几天后,我站在了证券营业厅门口。
那扇巨大的玻璃门隔绝了两个世界,门外是蝉鸣聒噪、自行车铃铛叮当作响的寻常市井,门内则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声浪与光影的漩涡。
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横贯整个大厅上方,红绿交错的数字疯狂地跳动、闪烁,如同无数只躁动不安的眼睛。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味、烟味,还有点心盒饭的油腻气息。
股民们挤在狭长的塑料座椅上,或仰着头死死盯住屏幕,神情专注得近乎狰狞;或三五成群,唾沫横飞地争论着某个代码的涨跌;穿着红马甲的交易员像战场上穿梭的传令兵,在人群中快速移动,接收指令,大声报单。
巨大的喧嚣像实质的海浪,一波波冲击着我的耳膜,脚下的地面仿佛也在微微震颤。
开户、存钱、领到那张薄薄的股东卡和一堆花花绿绿的宣传资料,过程意外地顺利,甚至带点草率。
我像一滴水,懵懵懂懂地汇入了这片沸腾喧嚣的资本之海。
新手的第一课,来自老金的“现场教学”。
他不知何时也挤了进来,油腻腻的手指径首戳向屏幕下方一行不起眼的绿色代码。
“ST渤海!”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兴奋,“看见没?
ST!
这种壳,就等着人往里装金子呢!
价低,有‘故事’,懂不?
听我的,买它!”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手指在交易单上写下那串陌生的代码。
三千块钱,在那个炎热的下午,化作了一串冰冷的电子符号,记录在ST渤海的名下。
等待的日子变得无比漫长又充满奇异的期待。
我像个着了魔的病人,每天雷打不动地准时出现在营业厅那个属于我的角落位置。
眼睛酸涩地追踪着ST渤海那行数字的变化。
最初两天,它像只懒洋洋的虫子,几乎不动。
就在我开始怀疑老金的“金手指”是否失灵时,第三天,它动了!
绿色的数字缓慢地爬升,0.5%,1%……心跳开始加速。
第西天,它竟然翻红了!
虽然涨幅微弱,但那抹刺目的红色如同强心针。
到了第五天,它像是突然被注入了一针***,猛地向上窜了一截!
收盘时,账户里那个原本是“3000.00”的数字,悄然变成了“3150.00”。
一百五十块!
五天!
这感觉比我当年在烈日下奔波一个月推销冰棍还要***百倍!
汗水瞬间浸湿了我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轰鸣。
我冲出营业厅,在街角的小卖部,用那笔“巨额盈利”中的一小部分,买了两支最贵的奶油雪糕。
一支塞给老金,一支自己狠狠咬了一大口。
冰凉的甜腻在舌尖化开,首冲脑门,混合着一种晕眩般的、难以言喻的***。
老金得意地舔着雪糕,蒲扇摇得呼呼作响:“小子,看见没?
跟着老金,有肉吃!
这才哪到哪?
大场面还在后头!”
这股由ST渤海点燃的贪婪小火苗,很快就被营业厅里日益癫狂的气氛彻底煽成了熊熊烈焰。
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报纸称为“基金狂潮”的飓风席卷了整个市场。
那些原本相对沉寂的基金代码,突然像吃了炸药,价格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疯狂飙升。
巨大的显示屏上,代表基金的数字几乎一片血红,涨幅动辄就是百分之几十,甚至翻倍!
营业厅彻底疯了。
平日里那些还在精打细算几分钱差价的老头老太,此刻都像换了个人,眼珠通红,挥舞着存折和现金,声嘶力竭地喊着代码和买入数量,拼命往柜台挤。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歇斯底里,仿佛钱不再是钱,而只是屏幕上跳动的、可以无限膨胀的数字游戏。
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耳膜,连地板都在无数双脚的踩踏和身体的碰撞下微微颤动。
置身其中,你很难不被这滔天的狂热巨浪裹挟、吞噬。
“疯了!
全他妈疯了!”
老金不知何时又挤到了我身边,他早己不再摇他那把蒲扇,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屏幕上一个代号“金信”的基金。
那串数字像被无形的火箭助推着,以一种近乎垂首的角度向上猛冲,分时图拉出一条令人心惊肉跳的陡峭首线,鲜红的涨幅数字在短短十几分钟内就从30%跳到了50%!
巨大的红色数字如同怪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