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厚实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只剩下我自己空洞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耳膜。
头顶昏黄的水晶壁灯投下暧昧的光晕,将我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又压扁,像个扭曲而惶惑的幽灵。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雪松与佛手柑的基调,试图营造某种奢华的宁静,却只让我感到一阵阵反胃的甜腻。
我手里端着一杯牛奶,温热的,杯壁氤氲着细微的水汽。
苏芷柔最近总睡不好,电话里声音带着柔软的疲惫,她说可能是毕业论文压力太大。
我记住了。
所以今晚,当她悄悄告诉我在这家酒店参加一个小型校友聚会、抱怨有点累时,我立刻买了她最喜欢的甜品,热了牛奶,问清了房号。
3018。
我想起去年圣诞夜,大雪纷飞,她从图书馆门口到操场,非要玩那个“一步一个吻”的游戏,整整七十七步,七十七个吻。
她的唇瓣冰凉,带着雪花的清甜,眼睛亮得像是藏了星星。
那时我觉得,我愿意把一切都给她。
脚步在3018门前停下。
厚重的实木门紧闭着,像一道沉默的界碑。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不安,腾出手正要敲门——动作猛地僵在半空。
门……没有关严。
一丝细微的缝隙,透出里面更加明亮的光线,还有……声音。
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属于女人的***声。
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嘴,却又控制不住地溢出来。
我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大脑嗡嗡作响,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信息。
是听错了吧?
隔壁?
电视?
可那声音,该死的耳熟。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敲门,也没有离开。
只是透过那一道门缝,看了进去。
视角有限。
最先闯入视线的,是地上凌乱丢弃的衣物。
一件女士的米白色针织开衫,我很熟悉,那是我攒了三个月***工资给她买的生日礼物。
旁边是一条质感昂贵的黑色西装裤,皮带扣反射着冰冷的光。
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上挪移。
巨大落地窗的倒影里,模糊地映出床上交叠的人影。
男人精壮的后背肌肉紧绷,古铜色的皮肤沁出薄汗。
女人白皙的手臂紧紧缠绕着他的脖颈,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肩胛皮肤。
她的脸侧着,半埋在枕头里,长发散乱,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
是苏芷柔。
轰的一声,我所有的感官仿佛被投入深海,巨大的压力碾碎一切,又在下一秒被无限放大,清晰得残忍。
嗅觉。
房间里弥漫的,不再只是酒店廉价的香氛。
一股更鲜明、更侵略性的气味主宰了这里。
雪松的冷冽混着橙花的甜腻,像一把精致又冰冷的手术刀,剖开空气,也剖开我的鼻腔,首冲大脑。
这是顾言川的味道。
那个总是风度翩翩、家境优渥、被无数人仰望的学长顾言川。
听觉。
苏芷柔的***不再是电话里抱怨疲惫的虚弱,而是极致的欢愉和痛苦交织的呜咽。
伴随着肉体碰撞的黏腻声响,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
这些声音像毒蛇一样钻入我的耳膜。
然后,“叮——”的一声清脆响声,是电梯到达本层的声音?
还是幻听?
这声响突兀地切入,像一把利刃,精准地将苏芷柔那令人作呕的***声切成了两段。
视觉。
那片有限的、扭曲的视野,像一帧帧慢放的电影镜头,每一帧都带着倒刺,狠狠刮过我的视网膜。
苏芷柔迷离的眼神,顾言川占有性的动作……触觉。
手里那杯牛奶的温度,原本是温暖的慰藉,此刻却变得无比烫手,像熔岩一样灼烧着我的掌心。
冰冷的玻璃杯壁,又同时散发着寒意。
冰火两重天。
我突然想起两个小时前,我给她发信息:”聚会怎么样?
累的话早点休息。
“ 她回得很快:”还好啦,就是有点无聊,快结束了。
想你哦,宝贝。
“ 后面跟着一个可爱的表情包。
“想你哦,宝贝。”
呵。
一股极其腥甜的味道猛地冲上我的喉咙口。
我死死咬着牙关,把它咽了回去。
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推开那扇门的。
背靠着走廊冰凉刺骨的墙壁,那冰冷的触感勉强支撑着我没有滑倒在地。
手里的牛奶杯还在。
我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纯白的液体。
它曾经代表着我小心翼翼的爱意和关怀。
现在,它只映照出我扭曲、惨白、可笑的脸。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又异常清晰的脆响。
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用了力。
首到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尖锐剧痛。
低头看去,那只厚重的玻璃杯,竟然被我硬生生捏碎了。
碎片割裂了我的掌心肌肤,嵌进了那些错综复杂的掌纹里——爱情线、事业线、生命线……瞬间被玻璃和鲜血模糊得一塌糊涂。
温热的牛奶混着更加粘稠温热的血液,顺着我的指缝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一滴,两滴……砸落在走廊深色的地毯上,迅速裂开一小片深色的、肮脏的污渍。
还有几滴,落在了那张冰冷的、写着“3018”的房卡上。
鲜血漫过数字,那串数字在血光里扭曲变形,像一句恶毒的、加密的诅咒。
3018。
永世不忘。
掌心的疼痛尖锐而真实,奇异地抵消了部分心脏被撕裂的麻木感。
我摊开手,看着那些玻璃碎片在灯光下闪着寒光,混合着血和奶,一片狼藉。
就像我此刻的人生。
房间里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还在持续传来。
我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朝着消防通道的方向走去。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将自己投入一片漆黑的、弥漫着灰尘气息的楼梯间。
安全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奢华又肮脏的世界。
只有绝对的黑暗和寂静。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呼吸粗重,像破旧的风箱。
摊开血肉模糊的右手,那片最长的、沾满我鲜血的玻璃碎片,正静静地躺在那里,闪烁着诱人而危险的光芒。
手腕处的血管在皮肤下微弱地跳动着,诱惑着我去结束这一切痛苦。
对,就这样。
划下去。
很快。
一切就都结束了。
玻璃冰冷的尖端己经抵在了皮肤上,微微下陷,传来一阵刺痛的预警。
我闭上眼,眼前闪过的却是苏芷柔曾经纯真无邪的笑脸,是圣诞夜雪地里她冰冷的嘴唇和滚烫的爱语。
那些画面碎片一样旋转,最后定格在几分钟前,门缝里那张沉浸在欲望里的潮红面孔。
巨大的悲恸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我吞没。
手腕上的压力骤然消失。
我猛地睁开眼,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类似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举起的手狠狠向着前方划去!
——却没有划向自己的手腕。
锋利的玻璃片划破空气,最终猛地刻在身前冰冷的水泥地上。
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
一下,两下……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疯狂地、毫无章法地划着。
不是在自毁,而是在发泄,在用这种近乎癫狂的方式,对抗着那几乎要将我碾碎的痛苦。
首到力气耗尽,我才颓然地停下。
粗喘着气,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我低头看向地面。
水泥地上,是几道杂乱无章的、深刻的划痕。
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模糊扭曲的图案。
那像是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破碎的、被撕碎的、我的影子。
我盯着那个影子,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比哭更难听。
原来到了最后,我连毁灭自己的勇气都没有。
只敢伤害自己的影子。
太他妈好笑了。
我笑着,首到眼泪都笑了出来,混合着掌心的血和之前溅到脸上的牛奶,变得一塌糊涂。
就在这时,放在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屏幕亮起的光,在这片浓重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刺眼。
我下意识地瞥过去。
是一条新邮件提醒。
发件人是一串混乱的、毫无规律的字符,看起来像是某种自动生成的匿名地址。
邮件的标题只有简短的、冷冰冰的两个字:”合作?
“屏幕的冷光,映亮了我布满血丝、泪痕和污渍的脸,也映亮了地上那道破碎的阴影。
笑声戛然而止。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了那两个字上。
仿佛过了很久,我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沾着灰尘和血污的手,颤抖着,伸向那一点微光。
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血液几乎要滴落上去。
合作?
和谁合作?
合作什么?
无尽的黑暗裹挟着那两个字,像深渊一样在我眼前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