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全世界的寂静上课铃像是催命的符咒，尖锐地撕扯着林轩的耳膜。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踉踉跄跄地逃离了那个让他尊严丧尽的操场。
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是陷在无尽的泥沼里。
周围的景物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板，扭曲、晃动。
教学楼熟悉的墙壁、喧闹着奔向教室的同学身影、甚至头顶那片依旧湛蓝的天空，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和意义。
他的世界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暗的滤镜，唯一清晰的，是楚雨荨那张精致却冰冷的脸，和她那句如同魔咒般在脑海里无限循环的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要先看看自己配不配吧？”
配不配……配不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砸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翻江倒海地疼。
耻辱感如同浓稠的沥青，从头顶浇下，糊住了他的五官，窒息了他的呼吸，让他每迈出一步都沉重无比。
走廊里，偶尔有迟到的同学与他擦肩而过，投来各异的目光。
有毫不掩饰的同情，有***裸的鄙夷，有纯粹看热闹的好奇，还有窃窃私语和压抑的低笑。
这些目光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他***的皮肤上，让他无所遁形。
他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腔里。
他不敢看任何人，害怕从任何一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那个卑微、可笑、不自量力的“癞蛤蟆”的倒影。
终于摸到了高三（七班）的后门。
教室里己经传来了老师讲课的声音，是语文老师略带沙哑的嗓音，在讲解古诗词。
他站在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却像被施了定身咒，没有勇气推开。
里面，是他熟悉的班级，熟悉的同学。
但在这一刻，那扇薄薄的门板，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他刚刚经历的地狱，门内……门内又会是怎样的目光和议论？
他几乎可以想象，当他推开门走进去时，全班瞬间的寂静和齐刷刷射来的视线。
他会成为整个下午的笑柄，不，或许是整个高三最后时光的笑柄。
“林轩？
怎么不进去？”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些许关切。
是隔壁班的班主任，一位和蔼的中年女老师。
林轩浑身一颤，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了手，含糊地应了一声：“马……马上。”
他不能再犹豫了。
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奔赴刑场一般，他用力推开了门。
“吱呀——”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讲课声戛然而止。
语文老师推了推眼镜，看向门口。
全班同学，几十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唰”地聚焦在他身上。
空气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
他能清晰地看到前排同学脸上惊愕的表情，中间同学交头接耳的动作，后排几个平时就爱闹的男生脸上憋不住的笑意。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像是要冲破胸膛。
楚雨荨坐在教室中间靠窗的位置，那是全班最好的位置之一。
她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刚才风波的影响，正低头看着课本，侧脸线条优美而冷漠，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门口那个狼狈不堪的人，与她毫无瓜葛，甚至不值得她浪费一瞥。
这种彻底的忽视，比任何嘲讽都更让林轩感到难堪。
“报告。”
林轩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语文老师皱了皱眉，显然对被打断课堂有些不悦，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快回座位吧，下次注意时间。”
林轩如蒙大赦，低着头，几乎是贴着墙根，用最快的速度冲向自己的座位——教室最后一排，靠近垃圾桶的角落。
他的同桌，苏小小，己经坐在那里了。
她似乎一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桌上的试卷，柔顺的马尾辫垂在颈侧，露出的一小截脖颈白皙细腻。
当林轩带着一阵风坐下时，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但并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将身体往窗户那边不易察觉地挪了挪，给他让出更大的空间。
这种沉默，在这种时候，对林轩来说，竟成了一种难得的善意。
他宁愿所有人都像苏小小这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或者干脆彻底无视他。
他瘫坐在椅子上，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
书包被胡乱地塞进桌肚，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试图将自己与这个令他窒息的世界隔绝开来。
然而，隔绝只是徒劳。
老师的讲课声、同学的翻书声、甚至窗外鸟儿的鸣叫，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些细微的、针对他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地钻进他的耳朵，无比清晰。
“看吧，回来了……脸都白了，估计吓得不轻。”
“啧啧，真是勇气可嘉，可惜用错了地方。”
“你说楚雨荨也真是的，拒绝就拒绝呗，话说那么难听……难听？
我觉得说得挺对的啊，本来就是不自量力嘛……哎，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把头埋得更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转移内心的煎熬。
他开始疯狂地反思，反思自己这三年，反思刚才那一刻。
我到底哪里来的勇气？
我是不是疯了？
为什么偏偏是楚雨荨？
是因为她漂亮？
成绩好？
家世优越？
是，这些都是原因。
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呢？
是不是因为这三年来，她就像一座遥远、闪耀的灯塔，让他这个在平凡甚至有些黯淡的青春里航行的人，有了一个虚幻的、可以仰望的方向？
他以为自己的暗恋是纯粹的，是美好的。
他甚至幻想过，也许，只是也许，自己那份笨拙的真诚，能够打动女神的心。
哪怕被拒绝，也应该是一场带着遗憾的青春纪念。
可他万万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
不是简单的拒绝，而是公开的、彻底的、带着人格羞辱的践踏。
“癞蛤蟆”……原来在她眼里，自己一首都是这样一个形象。
那他这三年小心翼翼的注视，刻意的偶遇，深夜反复斟酌的问候信息，以及今天鼓足毕生勇气的告白，都成了佐证这个称号的笑话。
配不配？
他现在知道了答案。
不配。
在任何维度上，都不配。
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怀疑和否定，如同黑色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过去十八年建立起来的、本就谈不上坚固的自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碎成齑粉。
他是什么？
一个成绩中游、长相普通、家境平平、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普通男生。
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是特别的？
凭什么认为有资格去喜欢楚雨荨那样众星捧月的女孩？
巨大的羞耻感之后，是更深的绝望和茫然。
接下来的课，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满了复杂的公式，英语老师播放着听力磁带，历史老师讲述着波澜壮阔的往事……所有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的灵魂仿佛己经飘离了身体，悬浮在教室的天花板上，冷漠地俯视着那个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的、名叫林轩的空壳。
他甚至能感觉到，来自旁边座位的、若有若无的视线。
是苏小小。
她偶尔会极快地、偷偷地瞥他一眼，那目光里没有嘲笑，没有怜悯，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但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苏小小是谁？
是他的同桌，一个同样平凡、安静、甚至有些内向的女孩。
他们之间除了必要的学业交流，几乎从不说话。
她怎么会关心他？
大概只是好奇吧，好奇这个刚刚制造了全校轰动新闻的“癞蛤蟆”此刻的状态。
下课铃响了，又上课。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他的背上，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教室里的气氛随着下课变得活跃，关于操场告白的议论更是甚嚣尘上，尽管压低了声音，但总能飘进林轩的耳朵。
他甚至听到前排两个女生在讨论楚雨荨拒绝他时穿的鞋子是什么牌子，语气轻松，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时尚八卦。
他的痛苦，他的耻辱，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场乏味学习生活中的调剂品，一个可供谈笑的话题。
度秒如年。
终于，放学的***拯救了他。
老师刚说完“下课”，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同学们迫不及待地收拾书包，讨论着晚上的安排、明天的测验，或者继续着关于林轩和楚雨荨的八卦。
林轩几乎是弹射起步，以最快的速度把书本扫进书包，拉链都来不及拉好，就低着头往外冲。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离开这些目光和议论，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独自舔舐伤口。
他穿过喧闹的人群，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拼命地想逃离这片令他窒息的海域。
走廊里，楼梯上，到处都是人。
他感觉每一道扫过他的目光都充满了意味，每一个擦肩而过的笑声都是在嘲讽他。
他几乎是跑着冲出了教学楼，冲进了傍晚有些清冷的空气里。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地上，像一个仓皇逃窜的鬼魅。
他没有去车棚取自行车，而是本能地朝着学校后门那个废弃的小花园跑去。
那里平时很少有人去，是他偶尔心情不好时会待的地方。
他需要安静。
需要绝对的、死一般的寂静。
来埋葬他刚刚死去的、可笑的爱情，和他那被碾碎成渣的尊严。
他躲进茂密的冬青树丛后面，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终于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书包被扔在一边，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课本，像极了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情。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了。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
但这寂静，并不让人感到安宁，反而更像是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他压垮。
楚雨荨那句话，在这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反复回荡，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带着冰冷的寒意。
“癞蛤蟆……配不配……”他闭上眼，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滚烫的，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尘土里。
他没有出声，只是无声地哭泣，肩膀因为压抑的抽泣而微微颤抖。
原来，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心真的可以这么痛。
夕阳一点点沉下地平线，暮色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
小花园里的光线变得昏暗，阴影幢幢。
林轩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哭了多久。
眼泪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疼痛和一片空茫的绝望。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无所依凭的躯壳。
未来该怎么办？
明天该怎么面对同学？
剩下的高中时光该怎么度过？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塞满了他的脑袋，让他更加茫然。
他甚至产生了一丝荒谬的念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不会走上那个主席台，一定会把那份该死的情书撕得粉碎，一定会将那份愚蠢的暗恋永远埋藏在心底。
可是，没有如果。
发生过的，就是发生了。
耻辱的烙印，己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身上。
夜色渐浓，气温降了下来。
林轩感到一阵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应该回家了，父母还在等他吃晚饭。
可是，他该怎么面对父母关切的目光？
他该怎么解释自己红肿的眼睛和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第一次，对回家感到了恐惧。
就在他沉浸在无边的黑暗和自我厌弃中，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寂静吞噬时，一个极其轻微、带着几分怯意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了起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死寂的湖面，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林……林轩？”
这个声音很熟悉，是每天都能听到的，属于他那个安静同桌的声音。
苏小小？
她怎么会来这里？
林轩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写满了惊愕和一丝被撞破狼狈的羞恼。
他循声望去，在朦胧的暮色中，看到了那个站在冬青丛外、抱着书包、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娇小的女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