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角落里的勇气暮色西合，废弃小花园里的光线愈发昏暗，像是打翻的墨瓶，迅速渲染开来。
冬青树丛投下浓重的阴影，将蜷缩在墙角的林轩几乎完全吞没。
只有远处路灯初绽的一点昏黄光晕，勉强勾勒出他模糊而狼狈的轮廓。
那个怯生生的、带着试探意味的声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林轩？”
林轩浑身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
他猛地抬起头，泪痕交错的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苍白和脆弱。
惊愕、羞耻、还有一丝被窥见最不堪一面的恼怒，瞬间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地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眼睛，试图抹去那些不争气的证据，动作粗鲁得几乎要擦破皮肤。
他循声望去，在稀疏的枝叶缝隙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苏小小。
她就站在那里，抱着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书包，身影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娇小。
晚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起了她校服裙的裙角。
她似乎有些不安，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目光怯怯地，却又带着一种固执的担忧，透过阴影，落在他的身上。
怎么会是她？
林轩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预想过可能会被路过的老师发现，或者被那些以看热闹为乐的同学找到，甚至幻想过楚雨荨会不会突然心生一丝怜悯回来看看……但他从未想过，找到这里的，会是苏小小。
他这个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安静得像一抹影子的同桌。
“你……你怎么来了？”
林轩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防御性的生硬。
他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尤其是同班同学。
这让他感觉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遮羞布都被扯掉了。
苏小小似乎被他的语气吓到，身体微微缩了一下，抱着书包的手臂收得更紧。
但她没有离开，反而向前挪了一小步，声音依旧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我……我看你放学跑得很快，东西好像也没拿全……然后，猜你可能会在这里。”
林轩这才想起，自己冲出教室时，确实慌乱中把一本习题册落在了桌面上。
他没想到，这点细微的疏忽，竟然被她注意到了。
而且，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这个“秘密基地”？
他偶尔心情低落时会来这里发呆，自认为隐藏得很好。
一种被看穿的不适感让他更加烦躁。
“我没事。”
他生硬地打断她，重新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用行动表示拒绝交流，“你走吧，不用管我。”
他不需要同情，特别是来自苏小小的同情。
在他此刻的认知里，所有的关心都可能带着怜悯或者好奇的成分，这只会加深他的耻辱。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只有风声穿过枝叶，发出细微的呜咽。
林轩以为她会像大多数人一样，识趣地离开，让他继续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
他甚至听到了她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脚步声响起，像是要转身走开。
他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边无际的孤独感。
看，连她都不愿意多待一刻。
自己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令人厌弃。
然而，脚步声并没有远去。
相反，它迟疑地、轻轻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靠近。
林轩惊讶地再次抬头，看到苏小小己经穿过了冬青树丛的缺口，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暮色中，她的脸庞看不太真切，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是蕴藏着两簇微弱却坚定的星火。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将抱在怀里的书包放在地上，然后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东西——正是林轩落下的那本习题册。
习题册的封面上，还放着一小包纸巾，印着可爱的卡通图案。
她把习题册和纸巾轻轻放在林轩身边的空地上，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你的书。”
她低声说，目光垂着，不敢首视他的眼睛，“还有……擦擦脸吧，晚上风凉，会皴的。”
说完这些，她并没有立刻起身离开，而是就那样蹲在那里，双手抱着膝盖，微微仰头看着坐在墙角的林轩。
她的姿态，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鹿，却又透着一股不肯放弃的倔强。
林轩看着地上的习题册和那包小小的纸巾，心里最坚硬的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泛起一丝酸涩的暖意。
这微不足道的关心，与他今天经历的狂风暴雨般的羞辱相比，实在太过渺小，但在此刻这冰冷的绝望中，却显得异常珍贵。
他沉默着，没有去动那包纸巾，但紧绷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沉默，与之前的死寂不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流动的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苏小小似乎鼓足了极大的勇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地问：“你……你很难过吧？”
废话！
林轩在心里嗤笑一声。
被当众那样羞辱，怎么可能不难过？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哼，算是默认。
“其实……”苏小小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点，但仍然带着颤抖，“其实，我觉得……你挺勇敢的。”
勇敢？
林轩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他在她脸上看到了认真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嘲讽或虚伪。
“勇敢？”
他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勇敢地扮演一个小丑？
勇敢地成为全校的笑柄？
这算哪门子的勇敢？”
他的语气激动起来，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宣泄积压的情绪。
苏小小被他突然提高的声调吓得瑟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抬起头，目光首视着他，虽然依旧带着怯意，却异常清晰地说：“至少……至少你敢说出来。
敢把自己的喜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告诉那个人。”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渐渐稳定下来：“喜欢一个人，本身就不是什么错事。
你敢去争取，哪怕结果……不好，但也比那些只敢在心里想想，却从来不敢行动的人，要勇敢得多。”
这番话，像一道微弱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林轩黑暗泥泞的内心世界。
他愣住了。
整整一个下午，他听到的都是“不自量力”、“癞蛤蟆”、“笑话”。
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在否定他这场告白的意义，将他的行为定义为愚蠢和鲁莽。
从未有人，从“勇敢”这个角度去解读它。
是啊，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鼓起勇气表达，有错吗？
错的，或许是对象，是方式，是时机，但“勇敢”这个行为本身……似乎并不应该被全盘否定。
苏小小看着他怔忪的表情，仿佛受到了鼓励，继续轻声说道：“而且……楚雨荨她……她那样说，是她的问题。
她不懂得尊重别人的心意。
你不应该……不应该因为她的话，就否定自己的一切。”
你不应该因为她的话，就否定自己的一切。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动了林轩心中那扇紧闭的、名为自我否定的铁门。
他呆呆地看着苏小小。
这个平时在班里几乎没什么声音的女孩，这个总是安安静***在他旁边，不是看书就是写题的女孩，此刻的眼神里，却有一种异常清澈和坚定的力量。
她为什么会说这些？
她为什么要来安慰他？
仅仅是因为同桌的情谊吗？
林轩的脑海里一片混乱。
被羞辱的痛苦尚未消散，苏小小这番话带来的冲击又让他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苏小小做了一个让林轩彻底惊呆的举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单薄的肩膀都微微耸起。
然后，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裙摆，指节泛白。
她的脸颊在昏暗中迅速染上了一层明显的红晕，一首蔓延到耳根。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首视着林轩，尽管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但目光却没有丝毫闪躲。
“林轩。”
她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不再细小如蚊，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颤抖，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既然……既然她不要你……”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那……那你可不可以……”停顿。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
林轩屏住呼吸，心脏莫名地开始加速跳动，一个荒谬的、难以置信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
不……不可能吧？
苏小小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然后猛地睁开，用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完成了下半句话：“……可不可以看看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风吹叶动，远处城市的喧嚣，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林轩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脸色绯红、紧张得快要晕过去，却又勇敢地首视着他的女孩，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在耳边反复回响。
看看我？
这是什么意思？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林轩彻底懵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脑像一团被猫玩乱的毛线，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楚雨荨带来的巨大创伤还在流血，苏小小这突如其来的……告白？
（他几乎不敢用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混乱湖面的炸弹，激起了更加汹涌的波涛。
苏小小说完那句话，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但目光依旧执拗地看着他，等待着审判。
她的脸颊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眼神里充满了忐忑、期待，还有一丝害怕被拒绝的恐惧。
角落里，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深沉的寂静。
但这一次的寂静，不再冰冷绝望，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躁动的、充满未知可能性的张力。
林轩看着苏小小，这个和他做了快三年同桌，却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女孩。
在他的印象里，她总是安静的，成绩中上，不太爱说话，也没什么特别的朋友。
她长得清秀干净，但绝非楚雨荨那种耀眼夺目的美丽，是那种需要仔细看，才能发现其温润之美的类型。
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身体里竟然蕴含着如此巨大的勇气。
在他人生最灰暗、最狼狈的时刻，她不仅找到了他，安慰他，甚至……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
对比楚雨荨高高在上的冷漠和羞辱，苏小小这笨拙却真诚的“看看我”，像是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冰封的心湖。
他该怎么办？
拒绝？
像楚雨荨对他那样，用冷漠或嘲讽回应这份他尚未理清的心意？
不，他做不到。
他刚刚才经历过那种毁灭性的打击，他深知那种痛苦。
接受？
可他刚刚经历情伤，心如乱麻，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能力去“看看”另一个人。
这对苏小小公平吗？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然而，看着苏小小那双清澈的、盛满了紧张和期盼的眼睛，看着她因为勇敢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林轩忽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那几乎要将它吞噬的自我厌恶和绝望，似乎……被冲淡了一点点。
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在他如此不堪的时候，还有一个人，愿意鼓起巨大的勇气，对他说：“看看我。”
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救赎。
他依旧沉默着，但看向苏小小的目光，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完全的陌生和排斥，而是多了一丝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审视和……动容。
夜色彻底笼罩了这个小角落。
只有远处路灯的光，顽强地穿透枝叶，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漫长的沉默之后，林轩终于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发出了一个极其轻微的音节。
“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