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登基那天,百官叩拜,封赏声此起彼伏。我站在阴影里,
向他躬身低语:臣沉疴日久……怕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裴度倚在屏风前,
朝服纹丝不动,人却极快地后退一步。警惕地:你想向朕求什么?
我低头说:只求去江南暂避尘嚣。他允了。第二日,
我奉茶的时候听见小皇后娇嗔:如今天下已定,还要那个废人做什么。
裴度漫不经心:二两月银,又能侍奉笔墨,又能做糕点小食,多划算啊。
我端茶的手腕颤了一下,茶盏里的水纹晃了又晃,终究没漾出半分。1我认识裴度时十三岁。
他是小乞丐,我是卖烧饼的。从卖烧饼的小贩到谋士,跛足站在皇宫里时,
已足足过了十六年。夜缒出城,身上中了三箭,经营商队,给他的兵士换来粮草衣物。
最难堪的时候,是服下了他端来的避子药和蜜饯,劝他与孙家结盟。
眼睁睁看他迎娶了孙掌珠。十六年如流水,离开时,我带着满身狰狞的旧伤。
想让江南的红花,暖我一暖。宫门外隐隐传来报时的***。守卫是在战场上救下的小兵,
涩声道别:容姐姐,珍重。可还有什么要紧的物件儿忘了拿?他看我行囊单薄,
不禁多问了一句。还有什么?我回望了一眼皇宫。有阵子,裴度迷上制灯。从雕杆到叠纱,
无不亲力亲为。最后在灯角系上青金石串,风过叮当作响。他将第一尊灯送给了我。
点上灯,我就会来。他眼睫微扬,眸色如水,在暗室中如能照人。
昏黄的灯光消弭于夜色。我点了一夜又一夜,他从未来。后来南越进献工匠。
做出来的灯巧夺天工。裴度也不再沉湎于小玩意儿,制的灯都落灰生锈,扔到国库里。
没什么要带的。我摇摇头,极力地不让语气带上惋惜。我有一物相赠。
守卫抽出一把短剑,递给我。那剑虽然又短又丑,剑柄早被汗渍浸得没了颜色,
剑刃也因长期使用而布满豁口。但他若真的拔剑,我必死无疑。我一怔,珍重地接过,
知道他视这旧剑如珠似宝。多谢你。容姐姐早日回来,陛下,
陛下还是会给你一席之地的。这话,守卫说了都露出迟疑的神气。我更是笑了。
到底不忍拂逆他的好意:那就借你吉言吧。长安女儿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弯浑忘却,罗衣空换九秋霜。惠风和畅,春阳似水,正是人间好时节。
我却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2从长街出来,转过巷口。恰遇到三五个书生走过,
正低声议论着什么。我隐约听到今上两个字。心中一动,不知不觉跟他们走进了茶肆。
坐在后面的桌子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今上天纵英明,进入长安后,
没像别的豪强抢钱抢人,而是收缴了律令、图籍和文书。为首的书生啧啧称奇。
称得上高瞻远瞩。一人赞了声。多亏了皇后。另一人忙不迭道。关皇后什么事?
头一个书生不解,没听说皇后精擅文史。这你就不懂了吧,皇后冰雪聪明,
拜大儒为师,整理典籍,才制出了三典律、五刑律。孙掌珠确实冰雪聪明。
她从未说我的不是,不曾减我的用度。就算我为了制律令四处奔走,探访长者和旧朝的官员。
摆宴如流水,套出他们的经验。她也只是略略蹙眉,不解地问裴度。
整理典籍要花那么多钱吗?现在国库空虚,宝月姐姐如果喜欢玩,
陛下不如带她去畅春园罢。裴度赞她贤良识大体。将我一笔一划写好的律令交给孙掌珠,
由她一一命名。裴度问我要什么赏赐。我自陈有旧疾,只想去江南小住三月。
孙掌珠抿嘴一笑,牵了牵他袖子,糯声道:陛下还没带我游过江南呢。她扶住我的手,
让我起身:容姐姐记得要写游记寄回来,本宫可舍不得你的手艺啦。裴度面沉如水,
唤了一声珠儿。冷冷淡淡说:朕准了。珠儿爱吃的盐梅蒸泥鳅、石板烤河虾,
你亲手去做来。我道了一声是,去御膳房洗手做羹汤。茶壶里的水已经干涸。抬眼,
看到店小二不善的目光。我歉然起身。去渡头租了一条去江南的船。启程前,
有船娘来兜售小食。她们姿容清丽,嫩脸羞红,看得人眼睛都有了醉意。
于是我买下了荷叶藕带小鲫鱼和拌面。乘着面还没坨,我先尝了面。入口满是汤汁,
微微辛辣,里面还放了糖。因此十分的咸香中,有两分的柔和。真好吃,我一叹,
以前也想过摆面摊子。当初,爹死了,娘跑了,只留下一副烧饼担子。
我挑着担子卖烧饼,练出一身力气。一个眼睛黑漆漆澄亮亮的小乞丐跟在身后。
他说他叫裴度,是个落难王孙。我将卖剩下的烧饼掰一半儿给他,另一半自己当晚饭。
听我嫌烧饼干涩,想吃面。他平静说:我发誓,裴度以后每天给容宝月煮面,
一碗面卧两个鸡蛋。我分明大他两岁。论理,吃了我的烧饼,也该叫一声姐姐。
他却一口一个容宝月没奈何,我说得要荷包蛋,煮老一些的。到了江南,捏惯笔的手,
再难去做一些粗活。何况我的眼睛早已是不好了,连寻常的女红都做不了。
寻个什么活计养活自个儿呢。我揣着一个烧饼,边啃边想烧饼摊主出的主意:姑娘识字,
可以给青楼楚馆的姐儿们写信。青楼的女子们可怜,许多原是好人家的女儿。
甚至有一个是来城里寻未婚夫,被未婚夫卖给了青楼的。乡下的地主父亲卖了地来救女儿。
见她已沦落风尘接客。又揣着银两回家去。没过几个月,写信过来,求女儿寄银子回去,
因父亲做买卖赔了祖宗本儿。世上哪有那么多风月债,不过一个钱字。堵住这头,
就疏漏了那头。3她只有三个月的寿命?裴度嘶声说。
太医院静得仿佛听见檐下黄莺啄花瓣的声音。太医们不懂,一向温和含笑的皇帝,
怎么如斯震动。本来么,他们一个个都在给积食的小皇后写方子。回陛下,
容姑娘积劳成疾,病入根骨,已经是无法可想了。胡说!
宝月儿只是闷了……去江南看风景就会好起来的。太医你看我,我看你。
谁也没有那个戳破皇上谎言的勇气。因他看上去那样狼狈。天色温润,春林花媚,
连天真的小皇后都涂了蔻丹,穿上泥金的曳罗裙,和宫女们做起了游戏。
这个初登大宝的天子,为何像从雨里捞出来似的颤抖?他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
两行清泪蠕动着,垂到下颌上。落到麻木的掌心。眼前的容颜渐渐清晰,仿佛有盏灯,
随着风铃的脆响,模糊映出那人年轻时的脸。疏眉淡目,下巴尖尖的,唇薄而淡。
只有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眸光凝着小小的、不肯熄灭的希冀。听老人说过,
这是没有福气的长相。她也果真没福。无人照料,还拿自己挣的铜板,
给他生日时买了一个糖人。越是回想,越是记起久远的事情。喉咙呵呵一声。
天子仿佛是在笑。他转开脸去,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眼泪。
淡淡地说:给容宝月配一副温养的药,送到我那里。孙掌珠说过,
像容宝月这样痴心长情的人,不应用名分锁住。他觉得很对。毕竟她从未流露出入后宫,
做他妃子的兴趣。反而像个不解风月的女秀才。像容姐姐那样的人,
只有一直让她在正殿端茶倒水,才不会离你而去。小皇后扑闪着眼睛。他问为何。
这样陛下不用翻牌子,也可以天天见到容姐姐啊。其实若不让她进后宫,
他考虑过给她封侯,至少也要是个郡君的爵位。让她有自己的封地。
可他舍不得她去那么远的地方。想一伸手就摸到她的皓腕,一低头唇就能触到她的黛眉。
温香软玉、红袖添香。罪恶的是他一个人,幸福的也只有他罢了。
所以当孙掌珠言语无忌:天下已定,还要一个废人做什么?他才刻意轻描淡写,
压住心里漫山遍野的愧疚:二两月银,又能侍奉笔墨,又能做糕点小食,多划算啊。
而掌珠不同。掌珠是个很好满足,很容易看透的世家女子。给出去一分,就要在他面前磨牙,
要回来一分。她生得美,让人愿意娇纵。宝月给他的太多,她越是不提回报,他越是惶恐。
最尊贵的后位,他已经轻易地拿去讨一个女孩儿喜欢了。再拿什么还她?还不了的,
裴度很清楚:我负你的,这样多。系好的药包送到他宫里。孙掌珠打着哈欠来侍寝。
他捉住她的手腕,让她别动:你说让容宝月做婢女的时候,她怎么说的?
孙掌珠朦胧地看着他:你说那个废人呀,她说自己是纵横捭阖的谋士,
不是洒扫侍奉的婢女,裴郎,你说她好不好笑?她柔声说:裴郎啊裴郎,
你还要费多少心思?她心里既然有志向,任你对她再宠爱,她也只顾着自己,
不然为何说要去江南?连最后一面都不给你见。多少千金闺秀都巴望着你的宠爱,
你何必要眷顾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容宝月何尝有过半分真心待你。若是我,早就吃醋,
挠死自己这个皇后了。她若爱你,怎么会大方地把你让给我?不过是把你当作一个赌注,
让自己飞黄腾达,富贵归乡罢了。容宝月从来不曾信过你,不曾依靠过你。
哪里像我这样的小女子,跟了一个男子,就是一辈子的事。裴度无话可说。
如果他像孙掌珠一样,在宠爱中长大,他怕是也会这么想。但他是在流离困顿中,
在风刀霜剑中长成一个帝王的。有些人什么都不说,是被伤透了心,不想说出口,
给彼此一个体面。就像她从来不曾提过,他欠她许多碗有荷包蛋的面。他振衣而起,
撩开帐幔,去了容宝月住过的瑞香院。她在井边捣了一半的素练。她穿过的木屐。
一盏擦得很干净的旧灯。这就是容宝月留下来的所有东西。她这般朴素。裴度闭眼,
眼前浮现出孙掌珠的凤座。明亮的光线映着孙掌珠头上的凤冠,珠珞都在那光里透着润泽。
他睁开眼睛,坐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又发现了她没带走的笔墨。
她编纂的关于他的一则则神话。他母亲怀孕的时候做梦梦见有太阳入怀。
他出生的时候异香扑鼻、金光闪烁。九天玄女传他兵书。……裴度每每看得笑不可抑。
想起容宝月一脸严肃地说:权,必有自证其正之需。他当时摊手:就算你这么说,
也不会天下的祥瑞都降落到我头上吧。恍惚间,他仍是当年那个惫懒的小乞丐。
要她把糖人塞到自己手里,才肯咬一口。假装并不喜爱的模样。
4这些青楼女子身在男女混杂中,习得风月。但是见多不怪,懂得身家性命全在自己一身,
不可有半点闪失,于是分外珍惜。并不把情爱当一回事。只时不时拿我打趣。
听我从长安来的,问我有没有见过皇上。登基那日,皇上站在城楼,百姓都见过的。
我敷衍。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一幅笺纸。没客人的时候,我教她们识字。
多认得几个字,日后,不管是做大户人家的妾,还是商人的填房,都能多几分身价。
在深宅大院,也不至于被人糊弄了去。是以她们都学得认真。学得最快的,
是王建的宫词: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
其中,月仙年纪最小,学得最痴。因为她的相好是个秀才。念着宫词,
盼着秀才攒够了银子,赎她回去成亲。希望是渺茫的,然而总好过没有。容姐姐,
听说皇上对皇后许下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是也不是?月仙双眸晶亮。
如果世上最至高无上的男人都守诺,她的秀才,想必也会痴情一片吧。月仙的手帕交,
梅英也忍不住道:曾经陛下被围困在兖州,是皇后夜缒出城,身中三箭,自己为质,
奔赴到鄞州求得援兵的。这样了不起的女子,才配得上皇帝的一诺。我微微一笑。
毛笔尖在两人脸上画个花猫儿。这故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评书里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