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传来的微弱回握,像初生雏鸟的喙,轻轻啄在皇帝掌心。
那力道几乎虚无,却让紧握着她手的帝王浑身猛地一震。
他俯下身,几乎不敢呼吸,龙袍前襟那团干涸发黑的血渍触目惊心。
“陵容?”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与急切。
榻上的人眼睫剧烈颤动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掀开一条缝。
视线涣散,蒙着一层虚弱的水光,模糊地映出他焦灼的面容。
“皇……上……”气音微弱,断断续续,“臣妾……没死么……不许胡说!”
皇帝立刻打断,握她的手紧了几分,像是要确认她的存在,“有朕在,阎王爷也不敢收你。”
这话说得霸道,底子里却透着一丝后怕的虚。
安陵容极轻地弯了一下嘴角,像是想笑,却引来一阵低咳,眉头痛苦地蹙起。
皇帝忙伸手轻轻拍抚她的背,动作竟有些笨拙的生涩。
他何曾这样伺候过人。
“毒……酒……”她喘息稍定,目光怯怯地移开,不敢看他,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惑与自责,“华妃娘娘她……定不是有心的……是臣妾自己身子不济……”又是这样!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为那个毒妇开脱!
皇帝胸口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却又在对上她苍白脆弱、写满惊惧的脸时,硬生生压了下去。
只剩满腔怜惜与恼怒交织。
这女子,太过纯善怯懦,在这吃人的后宫,如何活得下去!
“朕自有决断,你无需再替旁人说话。”
他语气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今日起,你便住进朕的养心殿后围房,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你养病。”
安陵容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暗光。
养心殿后围房?
那是距离帝王最近的地方,是连皇后都未曾常驻过的殊荣。
她垂下眼,声音细弱:“这……于礼不合……臣妾惶恐……朕的话,就是礼。”
皇帝不容置喙,转头厉声吩咐苏培盛,“去将安嫔惯用的东西都搬过来!
太医十二时辰轮流值守,安嫔若有半点不适,立刻来报!”
“嗻!”
苏培盛跪地领命,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皇上这是将安嫔娘娘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了!
这恩宠……宫里怕是又要变天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席卷六宫。
华妃在翊坤宫摔碎了最爱的那套翡翠茶具,娇艳的面容扭曲狰狞:“养心殿?!
她是个什么东西!
也配住进养心殿!
皇上竟为了那个***……”余下的话被惊恐吞没,皇帝昨日那声“翊坤宫不必存在”的咆哮犹在耳边。
她扶着桌沿的手抖得厉害。
皇后捻着佛珠的手指停顿了片刻,眼底晦暗不明。
她对着景仁宫小佛堂的袅袅青烟,轻声对剪秋道:“安嫔此番受了大罪,皇上怜惜也是应当。
只是养心殿终究是处理政务之地,后宫妃嫔久居,恐惹前朝非议。”
她叹了口气,满是忧国忧民的贤德,“罢了,皇上正在气头上,本宫也不便多言。
库房里那支百年老参,给安嫔送去吧,让她好好养着。”
剪秋低声应下,心中凛然。
皇后娘娘这是……以退为进了。
甄嬛坐在碎玉轩的窗下,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出了好一会儿神。
流朱在一旁忿忿:“那安嫔倒是因祸得福了!
装得一副可怜样,谁知那毒酒是不是她自个儿……流朱!”
甄嬛轻声喝止,眉头微蹙,“此话不可乱说。
安嫔……确是從鬼门关走了一遭。”
她想起安陵容饮下毒酒时那双清亮得异常的眼睛,心底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她与陵容同时入宫,初时也曾交好,那个怯懦敏感的少女,何时有了这般决绝的勇气?
还是说……深宫真的能如此彻底地改变一个人?
沈眉庄来看她,语气里也带着唏嘘:“如今她住进了养心殿,华妃此次怕是难以轻易脱身。
只是陵容她……经此一遭,日后在这宫里,怕是更难自处了。”
恩宠太过,亦是烈火烹油。
养心殿后围房内,药香浓郁。
安陵容“虚弱”地靠在明黄软枕上,小口喝着皇帝亲手试过温度的药汁。
她目光低垂,显得十分温顺乖巧。
皇帝坐在榻边,看着她喝药,忽然道:“你昏迷时,一首呓语着什么‘方子’……可是‘旧梦’的香方?”
安陵容执匙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带着一丝被窥破心事的不安与羞涩:“臣妾……臣妾糊涂了。
只是怕那方子失了传,再不能为皇上分忧解烦……”她说着,又低低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
皇帝心头一软,又揪紧了几分。
到了这个时候,她念念不忘的,还是能否为他调香。
这份纯挚心意,在这虚伪的后宫,何其珍贵。
“不过是个香方,失了便失了,你的身子最要紧。”
他语气放缓,“朕己下令,日后你的饮食用药,皆由朕的小厨房单独供给,经太医和贴身宫人双重查验,绝不会再出纰漏。”
“皇上……”安陵容眼中蓄了泪,盈盈望着他,满是感激与依赖,“臣妾何德何能……”皇帝被她这眼神看得心头燥热,又怜惜她病体孱弱,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好好歇着,朕晚些再来看你。”
送走皇帝,寝殿内安静下来。
宝鹃小心翼翼地上前收拾药碗,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与后怕:“小主,您可真是吓死奴婢了……幸好皇上英明,将您接到这儿来,看谁还敢害您!”
安陵容靠在枕上,脸上的脆弱感激慢慢褪去,只剩一片淡漠的苍白。
她瞥了一眼宝鹃,这个前世最终背主求荣的丫鬟,此刻的关切有几分真几分假?
“是啊,”她轻轻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冷意,“皇上隆恩,我们更需谨言慎行,莫要得意忘形,徒惹是非。”
宝鹃心中一凛,忙低头应道:“是,奴婢谨记小主教诲。”
安陵容闭上眼,不再说话。
养心殿的围房,安全,却也处在风暴的最中心。
皇帝的怜惜是真,但帝王的耐心有多久?
今日她是以纯善柔弱、一心为君的形象搏得这份庇护,日后便需时时刻刻扮演好这个角色,不能有半分差错。
而华妃,经此一事,势力必然受挫,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皇后稳坐钓鱼台,只怕己在谋划如何将这盘棋重新布局。
甄嬛……她那双眼睛太过通透,恐怕己起了疑心。
还有那“旧梦”香……皇帝显然己对此香产生了依赖。
这是她目前最有力的武器,但也需小心操控,过犹不及。
腹中隐约还有一丝毒药残留的隐痛提醒着她。
这场戏,是用半条命换来的开场,不容有失。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养心殿里龙涎香的气息无处不在,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如今,她就在这权力的核心。
脆弱,而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