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神君为我辞仙班仙界第一乐师柳艳明一曲动九霄,却因窥见人间炊烟而思凡。
她舍弃仙骨跃下云台,只为寻一个肯与她共饮粗茶、同嚼菜根的凡人。漫天仙神笑她痴傻,
直到她消失于云雾那刻——才惊觉三千年来无欲无求的拂晓神君,竟随她一跃而下。九重天,
云霓深处,寒玉殿。最后一个音符自琵琶弦上幽幽散去,余韵却仍凝滞在空气里,
缠绕着殿内万年不散的清冷云雾。没有喝彩,没有叹息,
唯有两侧云座上那些模糊而威严的仙影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殿中央抱琴而立的女子,
带着一种惯性的、近乎怜悯的欣赏。仙界第一乐师,柳艳明。她的曲能引百鸟朝贺,
令枯木逢春,甚至让天河之水暂缓奔流。可此刻,她指尖还残留着弦的微颤,
心却早已不在这片华美彻骨的殿堂。她的视线穿透了镂空的琉璃窗,越过无尽翻涌的云海,
固执地向下、再向下,落在那被仙家称为“浊世”的人间。暮色四合,凡尘炊烟袅袅升起,
丝丝缕缕,拙朴,却带着一种灼烫她元神的暖意。那烟火气里,有柴米油盐的琐碎,
有悲欢离合的喧嚣,是她冰弦玉柱的仙乐里永远谱不出的滚烫生机。又来了。
那种空洞的悸动,自百年前一次偶然俯视后,便如心魔,日夜啃噬着她看似无瑕的仙躯。
“艳明仙子的技艺愈发精妙了,此曲只应天上有啊。”一位仙尊抚须淡笑,
语气是恰到好处的疏离赞誉。柳艳明微微躬身,垂下的眼睫掩住所有情绪。精妙?无瑕?
她只觉得冷。这九重天,连赞赏都是冰雕的。她抱着她的琵琶,一步步走出寒玉殿。身后,
仙乐再起,缥缈空灵,是另一场永无休止的宴会。她却像逃离般,加快了脚步,
直往那处她常去的僻静云台。那里,无人打扰,能最清晰地望见人间。云台边缘,
风猎猎吹动她的广袖与裙裾,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这“仙界瑰宝”吹落凡尘。她怔怔地望着,
看那些细弱的炊烟汇成一片温柔的雾霭,笼罩着万家灯火。
她几乎能想象出灶膛里柴火噼啪的声响,能闻到粗茶饭食的简单香气,
能感受到…有人相伴在侧,无需言语的安宁。“只羡鸳鸯不羡仙…”她无意识地轻吟,
指尖在冰冷的琵琶弦上滑过,“若问何所愿…与君共饮烟。
”与一个肯同她分食一碗淡粥、共尝人间百味的人,一起沉溺在那片温暖的烟火里。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如燎原之火,再也无法扑灭。舍弃仙骨,堕入凡尘。
疯狂的决意在心底疯长,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她没有犹豫太久。再次站在云台边时,
她换下了那身流光溢彩的仙裳,只着一袭素净的青衣,如同人间最普通的女子。
她的琵琶悬在腰间,那是她唯一带走的东西。举动终是惊动了巡天的仙将。“艳明仙子!
意欲何为?!”惊愕的喝问自身后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更多的仙神被惊动,
云头汇聚,道道目光投注在她身上,惊疑、不解,继而化为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怜悯。
“柳艳明,你疯了不成?为那蝼蚁般的浊世,弃这万年仙途?”“真是痴傻!
凡人百年即枯骨,情爱转眼成空,有何可羡!”“快回来!莫要自误!”她回首,
看了一眼那群永远端庄、永远完美的仙神,他们站在云端,如同观看一场突兀的闹剧。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清净长生,非我所愿。”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荡开在云海之间,
“我去寻我的烟火了。”纵身一跃。云气撕裂身躯,罡风如刀刮过元神,仙骨在剥离,
带来寸寸碎裂的剧痛。她却仰起头,任由狂风灌满衣襟,唇角竟逸出一丝解脱的笑。坠落,
急速地坠落,离那片清冷高傲的九重天越来越远,离那温暖喧嚣的人间越来越近。
云端之上的仙神们哗然,惊呼与嘲笑混杂。然而,就在那片混乱之中,
一道素白身影自最高处的玉清宫阙内惊鸿般掠出,速度快到极致,撕裂云层,
毫不犹豫地追着那抹下坠的青影,直直坠下!所有喧嚣戛然而止。
众仙脸上的讥讽、怜悯、惊愕瞬间冻结,化为彻底的震骇与无法理解。那是…拂晓神君?
那位执掌晨光、通明万物,三千年来看破红尘、无欲无求,
地位尊崇仅在几方帝君之下的拂晓神君!他周身清辉未减,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可那双映照过万古星辰的眼眸,此刻却只紧紧锁着下方那道渺小的、正在消散的身影。
他竟随她一跃而下!柳艳明在失控的坠落中,只觉一道温和却不容抗拒的清光蓦然笼罩周身,
减缓了她毁灭般的速度。艰难抬眼,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张脸,
她曾在无数场仙界盛会上遥远望见过,永远平静,永远隔阂,如同冰封的雪山。此刻,
雪山崩裂,眸底是她读不懂的、汹涌而压抑的万千波澜。“……为何?”她艰难开口,
风声嘶吼,几乎吞没她的声音。神君凝视着她,周身清光抵御着堕凡的撕裂,
他的声音穿透罡风,竟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三千年来,唯有你的琵琶声…能入我心。
”“你说那烟火好,我便陪你去看。”好的,我们继续。罡风撕扯着神魂,
仙骨剥离的剧痛几乎要将柳艳明的意识碾碎。可那道骤然笼罩她的清辉,
温和却坚定地托住了她下坠的势头,将毁灭性的冲击化解了大半。她艰难地抬眼,
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拂晓神君。那张脸,在三千年无数次的仙界盛会上,
她曾隔着缥缈的云霭与缭绕的仙气遥遥望见过。永远是万年冰封般的平静,
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至高无上,如同九重天上最孤寒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即。此刻,
冰封碎裂,那眸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也无法读懂的汹涌波澜,复杂得让她心惊。
他周身清光流转,抵御着堕凡的罡风与天道反噬,将她一同护在这片岌�可危的安宁里。
“……为何?”风声嘶吼,几乎吞没她虚弱的声音。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位尊神,
与她素无交集,他甚至从未在她的仙乐会后有过只言片语的评价。神君凝视着她,
那双惯常映照周天星辰、推演万物更始的眼眸,此刻只清晰地映出她苍白而决绝的面容。
他的声音穿透呼啸的罡风,
竟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仿佛压抑了千年万年的颤意:“三千年来,
唯有你的琵琶声…能入我心。”柳艳明瞳孔微颤。“你说那烟火好,”他继续道,
清辉护着两人不断坠向那越来越近的、温暖而喧嚣的人间,“我便陪你去看。
”……云端之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仙神都僵立在原地,
脸上的讥诮、怜悯、惊愕尚未褪去,却又叠加了更浓重的、近乎惊悚的震骇。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抹素白清辉义无反顾地追随着青衣,没入翻涌的云海之下,消失不见。
发生了什么?拂晓神君?那个无情无欲,连蟠桃盛会都时常缺席,
只在自己的玉清宫阙静参大道的拂晓神君?他怎么会……一个仙尊猛地回神,
拂袖惊道:“神君他…莫非是中了什么邪魔诅咒?!”“或是为了阻拦艳明仙子自毁仙途?
”另一人猜测,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那般决绝的追随姿态,绝非阻拦。无人能给出答案。
唯有云海翻腾,吞没了所有痕迹,仿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集体幻象。
九重天依旧仙乐袅袅,祥和平静,却莫名透出一股死寂的空洞来。……坠落终于停止。
预期的粉身碎骨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陌生的踏实感。柳艳明踉跄了一下,
被一双稳健的手轻轻扶住。那手上萦绕的清辉迅速淡去,变得如同寻常男子的手,
只是指尖仍残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凉意。她站稳身形,环顾四周。这是一条僻静的乡间泥路,
远处有低矮的屋舍轮廓,近处是田埂杂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牲畜的膻味,
还有…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灶膛里飘出的、实实在在的炊烟气息。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景象,
不再是冰冷云台上的渴望。它就在这里,包围着她,浓郁,甚至有些呛人,
却真实得让她想落泪。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钻入肺腑,带来一阵轻微的咳嗽,
却也带来一种挣脱束缚后的奇异畅快。仙骨已碎,仙元尽散。她如今只是个凡人女子,
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青布衣裙,腰间悬着那把跟随她无数岁月的琵琶。它似乎也黯淡了许多,
失去了流转的仙光,变得古朴沉静。她看向身旁的拂晓神君——或许,
现在不能再称他为神君了。他依旧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袍,质地非凡,却也不再流光溢彩。
他那张足以令天地失色的面容此刻似乎也柔和了些许锋芒,
但仍带着一种与这乡野田园格格不入的清冷与贵气。他静静站着,也在打量四周,
目光掠过远处的炊烟,田间的稻禾,神情是一贯的淡漠,看不出喜怒。
“我们……”柳艳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是在何处?”“江南道,一处无名村落附近。
”他回答,声音平稳,却也不再是那种蕴含天道法则的恢弘,只是比常人更清越些,
“我略微引导了落点,避开了人群。”柳艳明默然。即便堕凡,
他似乎依旧保留着一些非人的能力与认知。一阵沉闷的咕噜声突兀地响起。柳艳明一怔,
随即意识到那是来自自己的腹部。一种陌生的、尖锐的空虚感从胃里蔓延开来,
伴随着轻微的眩晕。饥饿。她已经成为凡人,需要五谷杂粮来填充肉身。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空空如也。仙家不需金银,她跃下云台时,除了一把琵琶,
身无长物。拂晓……他呢?她看向他。他似乎也听到了那声饥饿的***,
视线落在她按着腹部的手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抬手,指尖微动,
似乎想召唤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凡尘浊世,法则不同,他大部分神通显然也已受限。
他沉默片刻,从广袖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通体温润、隐有云纹的玉佩,一看便知并非凡品。
“在此等我。”他将玉佩递给她,“我去换些吃食。”柳艳明没有接:“这太贵重了。
”一块仙玉,哪怕灵力已失,其本身价值也远超一顿凡间饭食。“身外之物。”他语气平淡,
不容置疑地将玉佩放入她手中。指尖相触,她感到那丝凉意依旧存在。他转身,
朝着远处依稀可见的村落走去。那步伐依旧从容,背影挺直,走在坑洼的泥路上,
却莫名显出几分生疏与僵硬。一位尊贵了三千年的神祇,此刻为了最基础的生存所需,
要去与凡人交易。柳艳明握着那枚还残留着他体温和凉意的玉佩,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小路尽头,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荒诞,茫然,
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她真的做到了。脱离了那片冰冷的仙界,
踏入了这片滚烫的人间烟火。而随之而来的,是一位她从未想过会有交集的“同伴”。
天色渐渐暗沉,远处的灯火次第亮起,炊烟更盛。饭菜的香气隐约飘来,
勾动着更强烈的饥饿感。她等了不久,便见那道素白身影重新出现。他手里拿着一个粗纸包,
步伐依旧平稳,但柳艳明敏锐地注意到,他雪白的衣袍下摆,沾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泥渍。
他走到她面前,将纸包递给她。打开一看,是几个还温热的、粗糙的麦饼,以及一小包酱菜。
“只能换到这些。”他说道,神情是一贯的平淡,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村民不识此玉,
只当是寻常饰物。”柳艳明拿起一个麦饼,触感粗糙扎实,
与她过去在仙宴上见过的任何琼浆玉液、灵果佳肴都截然不同。她低头,轻轻咬了一口。
口感粗粝,甚至有些割喉咙,带着单纯的麦香和淡淡的盐味,需要费力咀嚼。
这就是人间烟火的味道吗?并非全然美好,甚至有些艰难。她抬起头,
却发现拂晓神君并未看她,而是微侧着头,望着村落里最亮的那片灯火,
耳根处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与周遭清冷气质极不相符的红晕。
他方才……是如何与凡人交易的?那位不识仙玉的村民,
是否用疑惑或怜悯的目光打量过这位气质非凡却用美玉换粗饼的“怪人”?
柳艳明忽然觉得口中的饼不再那么难以下咽。她将另一个饼递给他:“你也该饿了。
”他转回视线,看着她手中的饼,沉默一瞬,才接过去。他的吃相依旧优雅,
但咀嚼的动作略显缓慢和生涩,仿佛在进行一项从未经历过的仪式。
两人就这样站在暮色四合的乡野小路上,沉默地分食着粗糙的麦饼。远处人间灯火温暖,
近处炊烟袅袅升起,与云台上的遥望截然不同,它们真实地环绕着他们,
带着生活的粗糙与温度。柳艳明咽下最后一口饼,拍了拍手上的饼屑,
轻声道:“接下来……总得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拂晓神君闻言,看向那一片凡尘灯火,
眸光深远,不知在想些什么。夜风起,带着凉意,吹动两人的衣袂。凡间的生活,
才刚刚开始。夜色如墨汁般浸染开来,远处的村落灯火零星,更衬得这田埂野地空旷寂寥。
凉风掠过刚收割过的稻田,带着湿冷的寒意,卷起柳艳明单薄的青衣。她的话音落下,
两人之间便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找地方落脚。这对曾经的仙界乐师和至高神君而言,
是全然陌生的课题。仙宫神殿自是无数,云床玉榻,何曾需要担忧“遮风挡雨”?
拂晓——柳艳明在心里尝试着这个新的称谓,
目光落在他依旧挺直却莫名透出几分孤直的背影上——他静立片刻,似乎在感知着什么。
即便仙元散尽,他似乎仍保留着某种对天地气息的敏锐。“那边。
”他抬手指向与村落相反的方向,那里有一片黑黢黢的轮廓,像是一座低矮的山丘,
“有可暂避风雨之处。”柳艳明没有多问,点了点头。此刻,
他是她在这陌生人间唯一的指引。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坑洼的土路上。
柳艳明抱着她的琵琶,深一脚浅一脚,凡躯的疲乏和沉重感前所未有地清晰。
前方的拂晓步伐依旧平稳,却刻意放缓了速度,白色的身影在夜色中像一盏朦胧的灯,
为她引路,也替她挡去些许夜风。他找到的是一间荒废的土坯房,
多半是以前看田人歇脚用的,矮小破败,屋顶塌了半边,但剩下的一半尚且完整,
能勉强遮蔽露水。墙角堆着些发霉的干草,散发着陈腐的气息。拂晓站在门口,打量了一下,
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这环境,显然远低于他任何可能的预期标准。但他什么也没说,
只侧身让开:“暂且在此歇息。”柳艳明走了进去。屋里弥漫着尘土和霉味,
但她并未露出嫌弃之色。比起九重天不染尘埃的冰冷宫殿,这里至少有着人间的痕迹,
有着真实的温度——哪怕这温度是破败的。她找了处相对干净的角落,将干草拢了拢,
席地坐下。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拂晓却没有进来。他站在那半扇破门外,
仰头望着凡间的夜空。星辰稀疏,远不如天界星河璀璨,却莫名显得更近,更真实。
“你……”柳艳明迟疑了一下,“不休息吗?”“无需。”他回答得简短,
身影在门外投下长长的影子,恰好将她所在的角落笼罩其中,挡住了大部分灌入的夜风。
“凡人之躯需眠,你睡便是。”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姿态。
柳艳明忽然明白了,他选择这里,或许不仅仅因为能避雨,更因为这里只有一门,易于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