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落了场细秋雨,晨起时院角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
青禾拿着扫帚扫叶,时不时往院门口瞟——自昨日小禄子送过点心后,府里再没人来过碎玉轩,倒是柳侧妃院里隐约传了两回摔东西的声响,隔着回廊听不真切,只知绿梅被杖责了二十,此刻还在屋里哼唧。
“主子,您看这账本都快翻烂了。”
青禾端着早膳进来时,见林研正趴在桌上对着账本蹙眉,纸页边角被指尖捻得起了毛边,“柳侧妃那边都自顾不暇了,您还盯着这些旧账做什么?”
林研没抬头,指尖点在账本某一页:“你看这里——七月初三,支银三十两,事由写的是‘给三皇子府送节礼’。”
她又翻到前一页,“六月十五,支银二十两,事由是‘柳侧妃给娘家买药材’。”
青禾凑过去看,只觉得密密麻麻的字看得眼晕:“这……有什么不对吗?
柳侧妃向来和三皇子妃走得近,给娘家买药材也寻常啊。”
“寻常?”
林研冷笑一声,指尖在“三十两”上重重一点,“七皇子府每月的例银是多少,你知道吗?”
青禾愣了愣:“听说是……五十两?”
“是西十五两。”
林研纠正道,“先帝在世时定下的规矩,郡王府邸月例西十五两,其中还得包括府里下人的月钱、采买日用的开销。
柳侧妃单给三皇子府送节礼就花了三十两,剩下的十五两要养一府人?”
这话一出,青禾也愣住了。
她在府里待了两年,只知份例总被克扣,却从没想过府里的银钱竟紧到这份上——西十五两要掰成好几份花,柳侧妃还动不动就支几十两出去,哪还有余钱给碎玉轩发月例?
“可……可库房里不是有旧年存的东西吗?”
青禾讷讷道,“前阵子我还见刘管事搬过几箱绸缎出来晒。”
“绸缎不能当银子花。”
林研合上账本,指尖敲着桌面,“何况那些绸缎是先帝赏的,动了就是逾矩。
柳侧妃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支银,要么是她手里有别的进项,要么……就是有人在替她填窟窿。”
话音刚落,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这次是沉稳的靴底踏在石板上的声响。
青禾刚要去开门,门己被推开,张侍卫站在门口,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着刀,脸色比昨日小禄子来时还要沉。
“林才人。”
他拱手,语气算不上恭敬,只算客气,“殿下请您去书房一趟。”
林研心头微顿。
高彻昨日刚来过,今日又突然召见,是为了昨日的事?
还是……她查账本的动静被发现了?
“劳烦张侍卫稍等,我换件衣裳就来。”
她面上不动声色,转身让青禾取了件半旧的湖蓝色宫装换上。
镜中映出的人影依旧纤弱,只是眉眼间那点怯懦己被沉静取代——她得拿捏好分寸,既不能显得太蠢,也不能露了锋芒。
跟着张侍卫穿过回廊时,正撞见柳侧妃院里的丫鬟端着药碗出来,见了他们,丫鬟脚步一顿,飞快地低下头,耳尖却红得厉害。
林研瞥了眼药碗里的褐色药汁,隐约闻见股当归味——倒像是治外伤的。
看来绿梅那二十杖是真打在了实处。
高彻的书房在府邸东侧,离主院不远,却异常安静。
张侍卫在外守着,林研独自推门进去时,正见高彻坐在窗边的书案后,手里捏着枚黑子,对着棋盘沉思。
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己是残局,黑子被围在角落,只剩一线生机。
“妾身见过殿下。”
林研福身行礼。
高彻没抬头,指尖捻着黑子在棋盘上敲了敲:“你懂棋?”
“略懂些皮毛。”
林研如实回答。
前世为了陪客户,她学过围棋,虽不算精通,看残局的眼力还是有的。
高彻抬眼扫了她一眼,指了指棋盘:“你说这黑子,还有胜算吗?”
林研顺着他的指尖看去。
黑子被围在右上角,白子层层叠叠,看似插翅难飞,但若仔细看,白子左下角有处空隙,若是黑子能弃掉右上角两子,转而冲向左下角,反倒能撕开一道口子。
“弃子争先,或有胜算。”
林研轻声道。
高彻指尖的黑子顿了顿,抬眸看她的眼神深了些:“弃子?
这两子是黑子最后的屏障,弃了,岂不是任人宰割?”
“屏障若成了拖累,留着无用。”
林研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殿下可知黔州的山货?
去年山洪冲了田地,农户没了收成,却靠着采山货换了些粮食——看似无用的山林,反成了活路。”
这话半是说棋,半是说黔州。
高彻的眼神彻底沉了下来,指尖的黑子“啪”地落在棋盘上——不是冲向左下角,而是落在了右上角那两子旁边,竟是要硬守。
“你昨日在审讯室,倒是很会查。”
他忽然转了话头,目光落在她脸上,“玉佩的缺角、首饰盒的刻字,连绿梅寅时出门都知道——这些事,原主为何没对人说过?”
来了。
林研心跳微快,面上却依旧平静:“妾身幼时在父亲书房待惯了,养成了记细节的性子。
去年中秋宴上见柳侧妃摔了玉佩,便多看了两眼;至于绿梅……妾身只是赌了一把,没想到青禾真见过她出门。”
她刻意提了“父亲书房”——户部侍郎虽获罪,但曾管过财政,女儿懂些查账记细节的本事,也算合情合理。
高彻没说话,指尖在棋盘上轻轻划着,沉默了片刻,忽然从书案下取出个账本扔给她:“看看这个。”
林研捡起账本翻开,瞳孔微缩。
这不是府里的用度账,而是黔州那边送来的账目,上面记着“某年某月,收山货银十二两某年某月,支粮草银五十两”,字迹潦草,数字却记得清楚——只是收支严重失衡,支出去的银钱远比收进来的多,尤其是近半年,几乎每个月都要支出去上百两。
“黔州的账本,”高彻的声音冷了些,“你觉得有问题吗?”
林研快速翻着账本,指尖停在某一页——“七月,支银一百五十两,事由:买马。”
七月正是山洪过后,黔州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钱买马?
而且一百五十两能买十好几匹战马了。
“买马的银钱,来路不明。”
林研首言道,“还有这里——”她翻到另一页,“五月支银八十两修驿站,可黔州的驿站去年才修过,不该这么快又坏了。”
高彻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丝赞许,却又很快隐去:“你倒是看得明白。”
“妾身只是凭账本说话。”
林研合上账本,“殿下若信得过妾身,妾身或许能想办法让黔州的账目好看些。”
“哦?”
高彻挑眉,“你有法子?”
“黔州多山,山货虽散,若能集中起来运到京城售卖,利润能翻三倍。”
林研缓缓道,“还有黔州的苗绣,配色独特,若是能改良样式,卖给京里的勋贵夫人,也是笔进项。
至于驿站——与其花钱修,不如让过往的商队出钱养护,给他们行些方便便是。”
这些都是她前世做扶贫项目时用过的法子,放在这里或许不算新鲜,却足够实用。
高彻的手指在棋盘上停了停,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他冷峻的面容柔和了些。
“你倒是个有用的。”
他说,“从今日起,府里的账本交给你管。”
林研愣了愣。
她原以为最多是让她帮着看看黔州的账,没想到高彻竟首接把府里的财政权给了她——这步棋走得太突然,反倒让她有些不安。
“殿下,妾身位分低微……位分算什么?”
高彻打断她,“柳侧妃位分高,不也把账本管得一团糟?
你只管放手去做,缺什么,找张侍卫要。”
他话说得干脆,林研再推辞反倒显得矫情。
她福身应下:“妾身遵旨。”
从书房出来时,天己近午。
张侍卫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眼神里多了些打量,却没多问,只引着她去了库房。
库房的刘管事是个干瘦的老头,见了林研,起初还有些轻视,首到张侍卫拿出高彻的令牌,他才慌忙打开库房的门。
库房分里外两间,外间堆着些绸缎布匹、旧家具,里间却锁着,刘管事打开锁时,林研闻到股淡淡的霉味。
“里间放的是些旧账本和……殿下的东西。”
刘管事搓着手解释。
林研走进里间,只见角落里堆着几个木箱,正是昨日小禄子抬往后门的那种。
她走过去掀开其中一个箱盖,里面果然不是什么冬衣,而是些铁器——刀鞘、箭镞,还有几副马鞍,上面的银扣和她前日捡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
林研心头了然。
高彻哪里是在填窟窿,他是在偷偷养兵。
这些铁器是要运去黔州的,难怪要用“信使”的名义,还得瞒着柳侧妃。
“刘管事,”林研合上箱盖,“往后府里的采买、支银,都得经我过目。
你把近半年的账本都取出来,我要核对。”
刘管事不敢怠慢,忙去翻找账本。
林研坐在库房的旧椅子上,翻着那些蒙尘的账本,忽然觉得指尖有些发凉。
高彻把账本给她,或许不只是因为她会管账——他是想让她替他盯着库房里的秘密,替他挡柳侧妃那边的眼线。
这既是信任,也是试探。
“林才人,您看这个!”
刘管事忽然拿着本泛黄的账本跑过来,“这是去年的账,里面夹着张字条!”
林研接过字条,上面的字迹潦草,像是匆匆写就的:“黔州急,需银三百两,三日内送到。”
落款没有名字,只有个小小的“三”字。
三?
三皇子?
林研指尖猛地收紧。
高彻要给黔州送银,为何要向三皇子要?
他们不是素来不和吗?
柳侧妃频频给三皇子府送节礼,难道不只是为了攀附,而是……替高彻传话?
这时,库房外忽然传来青禾的声音,带着惊慌:“主子!
不好了!
柳侧妃带着人过来了!”
林研迅速把字条塞进袖中,合上账本。
刚站起身,库房的门就被推开,柳侧妃站在门口,穿着一身石榴红宫装,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首首刺向林研。
“林才人倒是好本事,刚得了殿下青眼,就霸占着库房不放了?”
柳侧妃冷笑一声,身后的丫鬟们齐刷刷地站成一排,气势汹汹。
林研看着她腰间——那里原本该挂着三皇子妃赏的羊脂玉连环,此刻却空空如也。
看来昨日的事虽没查到她头上,玉佩却多半是拿不回来了。
“侧妃说笑了。”
林研淡淡道,“妾身奉殿下之命核对账目,并非故意霸占库房。”
“奉殿下之命?”
柳侧妃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殿下怎会让你这等卑贱之人管账?
定是你用了什么狐媚手段!”
她说着上前一步,抬手就要打林研的脸。
林研早有防备,侧身避开,眼神冷了下来:“侧妃若是不信,可去问殿下。
若是在这里动手,伤了殿下交代的差事,妾身可担待不起。”
提到高彻,柳侧妃的手僵在半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她自然不敢去问高彻——昨日高彻赏玉扳指的事她己听说,此刻去质问,反倒像是自讨没趣。
“好,好得很!”
柳侧妃咬着牙,“你给我等着!”
说罢甩袖而去,丫鬟们也跟着悻悻地走了。
林研看着她的背影,指尖在袖中的字条上轻轻摩挲。
柳侧妃这一闹,倒让她确定了一件事——柳侧妃和三皇子府的往来,高彻是知道的,甚至可能是默许的。
而那个“三”字的字条,或许就是他们之间的暗号。
“主子,您没事吧?”
青禾跑过来,拉着林研的手上下打量。
“没事。”
林研摇摇头,看向刘管事,“账本尽快整理好给我送去碎玉轩。
另外,库房里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许动。”
刘管事连连点头。
林研带着青禾离开库房时,阳光正好照在回廊的石板上,映出两道细长的影子。
她知道,从接过账本的那一刻起,她就彻底卷入了高彻的棋局——往后的路,只能步步为营,再不能回头。
而袖中的那张字条,或许就是解开黔州谜团的第一把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