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春天,槐花村的雨下得又急又密,跟无数根冰针似的往黄土里扎。
林晚弓着腰在蚕房里忙活,手指头被桑叶边割出小口子,混着雨水在簸箕边上洇出淡红印子。
她手腕上那截褪色的红头绳早被雨水泡发了,颜色变得像苋菜汁一样暗红——这是五年前陈远进城前一晚给她系的。
"等我混出个人样,就回来娶你。
"他当时攥着她手腕的劲儿,比那系死的绳结还烫人。
可如今绳结松垮得快要散开,就像广播里滋滋啦啦念的《妇女权益保障法》,刚读到"妇女有权承包土地",就被村民的哄笑盖过去了:"王寡妇,你家炕头能承包不?
"林晚没抬头,把最后一批蚕茧拢进竹筐。
死蚕黏在筐底发黑,像被雨打烂的茉莉花骨朵。
这季春蚕死了一半,爹治肺痨的药钱又没指望了。
她抹了把脸,雨水混着蚕丝粘在睫毛上,扎得眼睛生疼。
"晚妹子,村头量地呢!
再不去你家田可归刘家啦!
"春婶扒着蚕房木窗喊,蓑衣滴下的水在泥坑里砸出铜钱大的水窝。
林晚心里咯噔一下,村长刘金柱三天前就撂过话:要么嫁给他那瘸腿侄子换地,要么等着全家饿死。
她冲进雨里时,腕上的红绳突然断了。
殷红的线头掉在地上,转眼就被锃亮的皮鞋踩进泥里。
"破绳配破鞋,正好!
"村长儿子刘建军啐了一口,鞋尖故意拧了半圈,泥浆里翻出半截脏兮兮的绳结,跟条死蚯蚓似的。
林晚指甲掐进手心,当年陈远在渡口系绳时,槐花落满他肩头:"红绳不褪色,我心不变卦。
"可去年城里捎来信,说陈远穿着西装,挽着烫卷发的姑娘,走过百货大楼亮得晃眼的玻璃橱窗。
土坯房里飘着血腥味的暖气。
爹佝偻在灶台边咳嗽,痰盂里浮着一团带血沫的污血。
"嫁了吧,晚啊…"他枯树枝似的手拍着炕沿,"法律能当饭吃?
刘家答应了,只要你过门就给你娘迁坟立碑!
"墙角供着娘的牌位,三年前难产死的时候,身下的草席都渗着血冰碴,村长却说横死的人不配进祖坟。
林晚没吭声,掀开炕席摸出个油纸包。
里面是撕碎又粘好的大专录取通知书,1991年省农学院的鲜红印章早被泪水泡糊了。
当年爹抡着烧火棍逼她撕了它:"女娃读啥书?
陈远那小子早把你忘了!
"她跪着把碎片藏进鞋底,像藏了颗不该发芽的种子。
现在她摸着"畜牧专业"西个字,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滚烫的蜡油溅在手背上,烫出个鲜红的月牙印。
窗外炸了个闷雷,房梁簌簌落灰。
林晚突然瞥见灶膛深处有抹怪异的幽蓝——半截印着"金穗"商标的农药瓶卡在柴灰里。
这洋牌子她从没见过,春婶前天却嘀咕过:"村长家堆了一院子,说是外国来的神药…""晚啊,药…"爹的***打断她。
林晚慌忙倒出最后一粒药丸,蜡封的药壳裂开缝,露出里头发霉的褐色粉末。
假药!
她浑身血像冻住了似的,想起广播里说的《产品质量法》。
后半夜暴雨掀了房顶,林晚顶着草席护着爹娘缩在墙角。
一道闪电劈亮满屋狼藉,她突然扑向倒塌的碗柜,从碎瓦堆里刨出油纸包的通知书。
雨水正疯了一样吃掉纸上的字迹,"妇女权益"的"权"字化成一滩模糊的墨迹。
"死到临头还惦记这破纸!
"爹的哭骂混在雷声里。
林晚把湿透的纸按在胸口,隔着薄衣裳,心口烫得像揣了块火炭。
灶膛那边传来嗤嗤轻响,假农药瓶在积水里浮沉,瓶身"金穗"商标被闪电照得惨白,像张咧开的嘴。
她摸到半截烧焦的炕沿木头,就着残存的火星在墙上狠狠刻字。
木炭刮过土墙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混着屋外广播的电流杂音,划出歪歪扭扭的深痕——那是《妇女法》第三十九条的片段:"妇女…土地承包经营权…"最后一笔没刻完,焦木"啪"地断了。
远处传来村长量地的吆喝声,皮尺勒断秧苗的脆响刺破雨幕。
林晚攥紧那截烧黑的木头,手心被毛刺扎出血珠。
血滴进积水里,很快晕成一片淡红的雾,雾里浮着半截褪色的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