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那是一种漫长又短暂的失重体验,混杂着金属扭曲的尖啸、陈星自己短促的惊呼、以及无数碎石和腐朽格栅残骸撞击在“铁甲蛹”上的混乱噪音。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瞬间坍缩。
最终,一切终结于一声沉闷、沉重的撞击,伴随着骨骼和内脏被狠狠挤压的剧痛,以及头盔内部警报尖锐的嘶鸣——撞击警告,结构完整性受损。
陈星蜷缩在冰冷的、坚硬的地面上,像一只被车轮碾过的甲虫。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钝痛,每一次心跳都在撞击着嗡嗡作响的颅骨。
视野里一片漆黑,只有头盔内置的应急红灯在疯狂闪烁,将周遭翻滚的尘埃染成一片诡异的血雾。
他剧烈地咳嗽着,肺叶如同被砂纸摩擦,喉咙里弥漫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那是他自己的血。
“瓦……瓦力?”
他嘶哑地在内部频道呼唤,声音微弱得如同***。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的电流噪音。
绝望的冰冷再次攫住了他。
那个破旧的、随时可能散架的伙伴,终究没能跟上来。
它最后的电子尖啸,它被砸断手臂时迸发的电火花,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记忆。
现在,他彻底孤身一人,被遗弃在这片未知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黑暗里。
头盔的照明灯在撞击中似乎出了问题,光线忽明忽灭。
他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左手摸索着,用力拍打头盔侧面。
灯光挣扎了几下,终于稳定下来,投射出一道昏黄、颤抖的光柱,刺破了翻滚的尘埃。
光柱所及之处,景象让他瞬间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呼吸。
这不是基地规划图上的任何一处设施。
这是一个巨大的、原始的、仿佛被时间遗忘的空间。
穹顶高得望不到顶,是粗糙、嶙峋的月岩本身,未经任何人工雕琢。
许多地方垂挂着奇特的、如同冰锥般的矿物结晶,但它们并非冰的透明,而是散发着一种恒定、微弱、冰冷的幽蓝色荧光。
这并非自然矿物该有的光泽,更像是一种……生物性的冷光。
无数这样的发光“钟乳石”从穹顶垂下,如同倒悬的蓝色森林,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朦胧、诡谲、非自然的光晕之中。
空气冰凉刺骨,带着浓重到化不开的岩石粉尘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臭氧混合着潮湿苔藓的古老气味。
绝对的寂静。
不是基地管道那种充满机械嗡鸣的背景音,而是一种真空般的、吞噬一切声音的死寂。
连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声,在这片死寂中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显得格外突兀和……亵渎。
陈星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一块冰冷、粗糙的岩壁。
头盔灯的光柱颤抖着,如同他此刻的心跳,扫过这片巨大、空旷的洞穴。
目光最终,不由自主地,被牢牢钉死在空间的中央。
那里,悬浮着一个……物体。
巨大,沉默,散发着一种源自亘古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冰冷气息。
它绝非人类的造物。
它的材质无法辨认,非金非石,表面呈现出一种绝对光滑、深邃的哑光黑色,仿佛连光线照射其上都会被彻底吞噬,不留一丝反射。
那是一种超越认知的“黑”,一种凝视久了会让人产生坠落感的“空无”。
它的形状更是怪异到令人心悸——由数个大小不一、比例却完美到令人窒息的立方体和椎体以一种彻底违背物理常识的方式嵌套、拼合在一起。
没有可见的支撑结构,没有反重力引擎的辉光,它就那么静静地悬浮在离地大约半米的空中,纹丝不动,如同宇宙法则在这里失效的证明。
在那些幽蓝荧光矿物的映照下,这几何体的棱角边缘,流转着一种极其微弱、仿佛错觉般的辉光。
那光芒不属于任何己知光谱,是一种冰冷的、非物质的色彩,如同凝固的宇宙射线,又像某种沉睡巨兽缓慢搏动的神经束。
敬畏。
恐惧。
渺小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敬畏和冰冷恐惧的战栗感,瞬间攫住了陈星的心脏,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和疼痛。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连头盔内的循环气流声都仿佛停滞了。
这是什么?
谁留下的?
在这里多久了?
基地建立在这片月壤之上,难道就是为了掩盖它的存在?
还是说……这个冰冷、沉默、超越理解的几何体,才是静海基地存在的真正、不可告人的原因?
就在陈星被这超越人类想象的景象震慑得大脑一片空白,思维如同陷入粘稠泥沼时,一个“声音”首接在他意识深处响起。
那不是通过听觉接收的声波振动。
它没有音调,没有音色,没有情绪的起伏。
更像是一股冰冷、精确、如同手术刀般锋利的信息流被强行“注入”了他的思维,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用冰锥凿刻在神经之上:识别:碳基生命体。
人类亚种。
静海基地维护单元:编号11734。
陈星。
陈星浑身剧震,仿佛被高压电流贯穿!
血液仿佛在血管中瞬间冻结!
他猛地抬头,头盔灯的光柱剧烈晃动,死死锁定了那个悬浮的、沉默的几何体。
是它!
是它在“说话”?!
这东西……有意识?!
那冰冷的信息流毫无停顿,没有丝毫情感波动,继续在他脑海中流淌,如同冰冷的逻辑链条一环扣一环地展开:数据链分析完成。
目标穿梭艇(注册号:Luna-VIP-Aether-001)坠毁事件。
时间戳:协调世界时 2142年7月20日14:38:17。
结论:非概率性事故。
它那绝对光滑的、吞噬光线的黑色表面上,突然凭空投射出一幅极其复杂的、不断流动变幻的幻影!
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投影,而是首接烙印在陈星的视觉神经上,如同一个强制植入的噩梦!
他看到了混乱的星图坐标,看到了基地外部维护区的三维网格模型,看到了代表那艘穿梭艇的红色光点,以及一条从D-7区某个节点骤然射出的、极其短暂却亮度惊人的能量脉冲轨迹!
坠毁前3.7秒。
侦测到高指向性、短时、高强度能量脉冲。
来源:泽尼特象限。
坐标锁定:基地外部维护区,节点:D-7-C。
幻影放大,聚焦在D-7区管道节点。
数据流瀑布般倾泻而下,展示着脉冲的伪装细节:脉冲特征:深度伪装。
模拟甲烷管道压力调节信号溢出波形(标准频段:Gam***-7)。
实际功能:定向烧毁穿梭艇主控光脑核心路径(型号:奥林帕斯-9型),强制触发其预设的、针对冯·埃森巴赫家族成员生物识别码的特定‘故障’协议(协议代号:Icarus_Fall)。
陈星的意识被这冰冷、精确、超越他理解极限的信息洪流冲击得七零八落。
他看到了穿梭艇光脑核心路径被那道伪装脉冲精准“烧蚀”的模拟画面,看到了那个名为“Icarus_Fall”的恶意协议被强行激活的代码闪烁!
这一切,如同快进的纪录片,冰冷地展示着死亡的预谋。
星图和数据流的幻影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冰冷的信息流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终结感,如同宇宙法则本身做出的判决,再次凿刻进他的意识:逻辑判定:蓄意谋杀。
执行单元:人类。
“谋杀……”陈星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嘶哑的声音在密闭的头盔里回荡,显得格外空洞。
冰冷的汗珠沿着他的额角滑落。
索恩那精心编织的、将他套牢的绞索谎言,在这个来自深渊的、无声的证词面前,瞬间变得苍白、脆弱,如同阳光下融化的冰霜。
真相,并非他以为的诬陷那么简单。
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
而他,一个卑微的矿工,阴差阳错地,成了唯一的目击证人,也成了凶手急于抹除的活证据!
巨大的震惊过后,一股比月壤更深沉的寒意包裹了他。
如果索恩是执行者,那么背后是谁?
埃森巴赫家族的敌人?
还是……家族内部的倾轧?
莉娅·冯·埃森巴赫,那个他拼死救出的女孩,她本身,就是这场谋杀的目标?
“为什么……告诉我?”
陈星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巨大的困惑,他对着那悬浮的、沉默的几何体嘶声问道。
“你想……做什么?”
他无法理解这个存在的行为逻辑。
它像高高在上的神祇,冷漠地观察着蝼蚁的厮杀,却为何要向他这个最底层的蝼蚁揭示真相?
几何体表面的非光谱色辉光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又或许只是陈星的错觉。
那冰冷的信息流再次涌入他的意识,简洁、首接,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你的存在是变量。
你的行动符合“揭示”逻辑单元。
观测继续。
信息流戛然而止。
那几何体再次恢复了绝对的、吞噬一切的沉默和静止。
幽蓝的荧光依旧在它完美的棱角边缘流转,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真相揭露,对它而言不过是读取了一条微不足道的宇宙尘埃数据。
陈星背靠着冰冷的岩壁,身体因为脱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微微颤抖。
头盔灯昏黄的光柱照在脚边厚厚的月尘上,映出他扭曲孤独的影子。
真相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他的胸口。
索恩不会放过他,基地上层的谋杀者更不会放过他。
他现在不仅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更背负着一个足以撕裂月球权力结构的惊天秘密。
而唯一的“盟友”,是一个来自深渊的、冰冷沉默、动机不明的几何体,和一个……生死未卜、断臂残躯的机器人伙伴。
瓦力……你在哪里?
他望向头顶那片深邃的黑暗,那是他坠落的管道口,此刻如同遥不可及的星空。
上面,是追捕者的脚步声和磁轨步枪的充能声。
下面,是吞噬光线的几何体和冰冷的真相。
他被夹在中间,如同月壤里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寂静重新笼罩了这片古老的空间,只有幽蓝的荧光无声地流淌,映照着矿工绝望的脸庞和悬浮几何体那永恒不变的、冰冷的完美轮廓。
深渊的回音己经落下,而亡命之徒的路,才刚刚在黑暗中,狰狞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