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墨痕疑骨永徽四年的秋夜,雨丝带着刺骨的凉意,
敲打着刑部侍郎顾临之官轿的顶盖。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脸上不见疲惫,
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林文渊死了,现场一切完美,一本亲手所书的《罪书》摊在案头,
桩桩件件,供认不讳。又一个麻烦,以一种最“懂事”的方式自行了断了。
轿子在林府侧门停下,门楣上素白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顾临之刚下轿,
一眼便瞥见不远处檐下立着的一人。那人身形颀长,未着官服,只一身素青襕衫,
几乎融在深沉的夜色里。雨水顺着瓦沿淌下,在他脚前汇成细流,他却浑然不觉,
只静静看着府内透出的灯火。顾临之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宋珩?大理寺的人怎么来了?
还是这个最不识趣的。“宋司直?”顾临之走近,语气带着上位者惯有的疏淡,“如此雨夜,
也有雅兴来吊唁?”宋珩闻声转身,面容清俊,眉眼间是与其年纪不符的沉静。他微微颔首,
算是见礼:“顾大人。下官随少卿大人前来,略尽同僚之谊。”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顾临之心中冷笑,什么同僚之谊,这宋珩是大理寺出了名的“疑难杂症”,专爱往麻烦里钻。
他定是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味道。“进去吧。”顾临之不再多言,率先踏入林府。
他不在乎宋珩是否跟来,此案已定,一个边缘化的大理寺司直,翻不起浪花。灵堂设在前厅,
气氛压抑。林文渊的父亲,那位曾在科场叱咤风云的老翰林,此刻仿佛一夜间被抽干了精气,
木然瘫坐在椅中。大理寺少卿正在一旁低声安慰,见到顾临之,点头示意。
顾临之例行公事地上了香,目光便投向角落那扇紧闭的房门——林文渊的书房,第一现场。
“顾大人,” 一个身着从绿色官袍的年轻官员快步上前,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悲痛,
“下官翰林院修撰沈墨,与文渊……相交莫逆。现场仍维持原状,等候大人最终勘验。
”顾临之摆了摆手:“现场本官已仔细看过,人证物证俱全,无非是走个过场。沈修撰节哀。
” 他言语间,已给此事定了性。“且慢。”一个清晰的声音响起,不高,
却足以让灵堂内所有人都听见。宋珩从阴影中步出,对少卿和顾临之分别一礼:“下官斗胆,
既来此吊唁,见故人最后一面,亦是情理之中。可否容下官,再看一眼文渊兄的书房?
”顾临之脸色微沉。沈墨也看向宋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少卿有些为难,
但见宋珩目光坚定,只好打圆场:“顾大人,宋司直素有急智,或能……更稳妥些。
”顾临之哼了一声,终究不好明着阻拦:“宋司直要看,便去看吧。
只是莫要打扰了亡者清净。” 他倒要看看,这宋珩能玩出什么花样。书房门被仆役推开,
一股混合着墨香与淡淡异味的空气涌出。房间陈设清雅,书籍整齐,
若非正中对梁悬下的那截空荡荡的白绫,以及书桌上那本摊开的、墨迹淋漓的册子,
几乎看不出这里刚结束一条生命。林文渊的遗体已被放下,安置在一旁临时搬来的榻上,
以白布覆盖。宋珩的目光先是在房中缓缓扫过——书架、桌椅、窗棂,
最后落在书桌那本《罪书》上。他并未立刻去碰,而是先走到遗体旁,微微躬身:“文渊兄,
得罪了。”他轻轻掀开白布一角。顾临之抱着手臂,冷眼旁观。沈墨垂手立在门边,
目光低垂,看不清神情。宋珩看得极仔细。死者面容青紫,颈间勒痕深重,与自缢特征吻合。
他视线下移,掠过死者自然下垂的双手,忽然定住。他执起死者左手,在其小指的指甲缝里,
看到了一点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莹白碎屑。不是墨汁,不是木屑,
更像是……某种琉璃或是瓷器的釉质。他不动声色地放下手,盖好白布,转而走向书桌。
那本《罪书》字迹狂乱,充满了悔恨与绝望,详细描述了他如何因妒生恨,
设计杀害了另一位才子,事后良心难安,唯有以死谢罪。笔迹经顾临之带来的文书初步比对,
确与林文渊平日笔迹一致。“铁证如山。”顾临之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宋司直,
可看够了?”宋珩没有回答,他的指尖虚悬在《罪书》的纸页上方,
最终落在一处泪渍晕开墨迹的地方。他俯身,极近地观察着墨迹与泪痕的交融状态。良久,
他直起身,转向顾临之,目光平静却锐利:“顾大人,下官以为,此案尚有疑点,
不宜草率定为自尽。”灵堂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少卿面露惊愕,
沈墨猛地抬头看向宋珩,顾临之则脸色彻底阴沉下去。“宋珩!”顾临之厉声道,
“你休要在此哗众取宠!《罪书》亲笔,现场密室,死者畏罪自尽,人证物证链齐全,
有何疑点?”宋珩迎着他恼怒的目光,缓缓伸出三根手指:“疑点一,姿态之疑。
”他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下官方才验看,文渊兄脚尖裤脚,有挣扎时沾染的尘埃。
若真是自缢悬空,身体本能下蹬,脚尖应是极力踮起,试图触碰地面以求生机,
而非如此刻这般,只是自然下垂。这更像是在失去意识前后,被人悬吊上去时,
双脚无意识的轻微拖蹭。”“疑点二,墨迹之疑。”宋珩指向《罪书》上那处泪渍,
“大人请看,此页墨迹,尤其是被泪渍晕开之处,墨色沉淀,边缘清晰。寻常新墨遇水,
当迅速洇散,模糊不堪。而此墨,晕开程度有限,仿佛书写已久,墨迹早已干透沁入纸纤维,
泪水不过是后来沾湿表面。下官推测,此书写成之时,距死者殒命,至少相隔半日以上。
”“疑点三,”宋珩目光转向榻上的遗体,声音低沉却坚定,“惯手之疑。
文渊兄乃众所周知的右利手,书写用饭,皆是以右为先。然而,下官方才观其左手小指内侧,
却沾染有一道清晰的墨痕。试问,一个决心赴死之人,在写下绝笔书时,
为何会弄脏平日不常用的左手?”三条疑点,条条诛心。尤其是最后一条,简单,直接,
却瞬间动摇了“亲笔《罪书》”这块最坚实的基石。顾临之脸色由青转白,指着宋珩,
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灵堂内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渐起。沈墨站在门边,
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他看着宋珩,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致的冰冷,
以及一丝……棋逢对手的凝重。宋珩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脸色铁青的顾临之身上,
一字一句道:“顾大人,下官愿立军令状。三日之内,若不能证明文渊兄乃为人所害,
下官甘愿就此辞官,永不叙用!”雨声渐沥,衬得他这句话,掷地有声。
第二章:琉璃碎屑赌约既立,灵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顾临之的脸色由青转红,
又由红转白,他死死盯着宋珩,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最终,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好!好一个宋司直!本官就给你三日!三日之后,
你若拿不出真凶,休怪本官按律追究你扰乱公务、诽谤上官之罪!”说罢,他猛地一甩袖袍,
带着一身压抑的怒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林府。大理寺少卿看着宋珩,欲言又止,
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也跟着离去。热闹散尽,灵堂内只剩下林府悲恸的家人,
以及仍立在门边,面色苍白的沈墨。宋珩仿佛并未被刚才的冲突影响,他转向沈墨,
语气平和:“沈修撰,方才多有得罪。为查明文渊兄真正死因,还需向你请教几个问题。
”沈墨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对着宋珩深深一揖:“宋司直心细如发,敢于直言,
下官佩服。若能查明真相,慰文渊在天之灵,下官知无不言。” 他言辞恳切,
眼中悲戚不似作伪。“文渊近日,可有何异常?” 宋珩一边重新走回书房,仔细审视现场,
一边问道。沈墨跟在他身侧,沉吟道:“文渊他……性情是有些沉郁。
自月前柳随风柳兄意外溺毙后,他便时常独处,言谈间多有自责之语。但我万万没想到,
他竟会……” 他声音哽咽,顿了顿才继续,“我只当他是哀思过甚,还多次劝慰过他。
”宋珩目光扫过书架上整齐的典籍,随口问:“文渊兄左手可曾惯用?或是近期有无受伤?
”“绝无可能。”沈墨摇头,“文渊右手为尊,左手连镇纸都按不稳。
至于受伤……未曾听闻。”宋珩点了点头,这个回答印证了他的判断。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那本《罪书》上,这次,他小心地将其拿起,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除了墨香和淡淡的纸霉味,还有一丝极微弱的、清冽中带着腥甜的气息。
这味道……有些特别。但他未动声色,将《罪书》放下,又走到那截悬绫下,仰头观察房梁。
灰尘有被擦拭挪动的痕迹,但并非全部,更像是有人刻意清理过特定区域。
“宋司直在找什么?”沈墨见他行为奇特,不由问道。“找一个可能不存在的东西。
”宋珩答非所问。他搬来椅子,站上去,用手指在悬绫正上方的房梁缝隙里,
极其小心地抹过。指尖沾染了灰尘,并无异样。他并不气馁,目光如炬,
一寸寸检查白绫系扣处的梁木。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在系扣内侧一个极其刁钻、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的凹槽里,他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
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莹白反光。他用随身携带的银质镊子,
极其轻柔地将那点东西夹了出来。落在掌心,
与之前在死者指甲缝里发现的几乎一模一样——细微的、棱角分明的琉璃碎屑。
“这是……”沈墨凑近观看,面露疑惑,“像是……打碎了什么琉璃器皿?”宋珩没有回答,
他将这两点碎屑用油纸包好,小心收起。这碎屑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它可能是凶手布置机关时不小心刮擦留下的,也可能是与凶手随身物品有关。
“文渊兄书房内,可有此类琉璃摆设?”宋珩问。沈墨环顾四周,肯定地摇头:“没有。
文渊雅好金石书画,但对琉璃、玉器之类,并无收藏。”离开林府时,天色已近拂晓,
雨也停了,只留下满地湿漉漉的寒意。宋珩没有回大理寺,而是径直去了案卷库。他要查的,
是沈墨口中那位“意外溺毙”的才子——柳随风。柳随风,寒门出身,却才华横溢,
与林文渊、沈墨同年中举,被誉为“翰林三俊”。案卷记载,一月前,
柳随风于夜间失足落入城东玉带河,溺水而亡。当时判定为意外,因其体内并无伤痕,
现场也无搏斗痕迹。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但宋珩的手指,
停在了一份与此案看似毫无关联的旧档上——三年前,那场震动朝野的科举舞弊案。当年,
主考官之一因泄题被罢黜,数名考生受到牵连。案卷记录语焉不详,但宋珩敏锐地注意到,
当年涉案被黜落的考生中,有一个名字——沈青。姓沈。宋珩立刻调阅了沈墨的履历。沈墨,
祖籍江州,家中有一兄长,早夭。记录仅此而已。但他动用了一些非常规的渠道,
从吏部老吏口中得知,沈墨入京前,其兄原名正是沈青!因涉案蒙羞,郁郁寡欢,
后于家乡投井自尽。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线串了起来。柳随风与林文渊,
都与三年前的科举案有关联。柳随风“意外”死亡,
林文渊被《罪书》指认为凶手后“***”。而沈墨,
他的兄长因科举案蒙冤而死……如果柳随风和林文渊的死并非孤立事件,那么下一个会是谁?
当年科举案的其他受益者?还是……与此案有关的其他人?顾临之?
宋珩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名字。顾临之的家族,在科举案中似乎也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他曾力主严惩涉案考生,与沈青之死难脱干系。而且他急于定案的态度,十分可疑。动机,
机会,似乎都隐隐指向这位刑部侍郎。宋珩合上案卷,窗外天光已大亮。
他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而自己,正站在网的边缘。他需要证据,更直接的证据。
就在这时,一名大理寺的差役急匆匆跑来,脸色惊惶:“宋……宋大人!不好了!
城西发现一具尸体,是……是工部员外郎赵忠明赵大人!而且、而且现场也留下一份字条!
”宋珩心头猛地一沉。赵忠明,亦是三年前负责科举考务的官员之一!他立刻起身,
沉声道:“带路!”第三章:局中之局城西,赵府。比起林府的清雅书香,
赵忠明的宅邸更显富丽,此刻却被恐慌笼罩。下人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赵忠明肥胖的尸体仰面倒在书房的地毯上,双眼圆睁,满是惊愕。
脖颈处一道细窄而深的割痕,血迹喷溅状分布,显示是被人从正面,
以极快、极精准的手法一刀毙命。干净,利落,
与林文渊案那种带有表演性质的“自缢”截然不同。然而,真正让宋珩心头寒意的,
是压在赵忠明尸体下的一张纸。
上面只有一句打印般工整、无法辨认笔迹的话:“林文渊杀人,已伏法。帮凶赵忠明,同罪。
”“是林文渊!是林文渊的鬼魂回来索命了!” 一个丫鬟尖叫着,被管家厉声喝止。
现场一片混乱,闻讯赶来的顾临之脸色铁青,他狠狠瞪向刚刚赶到的宋珩:“宋司直!
这就是你查的好案子!凶手不仅逍遥法外,还敢再次行凶,公然挑衅朝廷法度!
”宋珩没有理会顾临之的指责,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现场。凶手行事风格突变,
不再伪造***,而是干脆利落的他杀,并留下指认“同伙”的字条。
这像是在……弥补林文渊案可能出现的漏洞?或者说,是在林文渊“认罪”的基础上,
进行“清理”?他蹲下身,仔细检查赵忠明的尸体和周围。除了那道致命的伤口,
并无其他明显搏斗痕迹。凶手应是熟人,或者是以一种赵忠明意想不到的身份接近。
他在赵忠明紧握的右手拳缝里,发现了一丝极细微的、与林家书房发现的同种莹白琉璃碎屑!
凶手果然与林文渊案是同一人!这碎屑,是凶手无法完全清除的“名片”。“顾大人,
” 宋珩起身,平静地看向顾临之,“两案并犯,手段酷烈,下官需查阅更多卷宗,
尤其是三年前科举舞弊案的详细记录,
以及……所有可能与柳随风、林文渊、赵忠明三人有过关联的人员名录。”顾临之冷哼一声,
虽极度不满,但命案迭发,压力巨大,他也知道此刻不是内讧的时候,
只得甩下一句:“限你一日之内,拿出个说法!” 便拂袖而去,安排人手封锁现场。
回到大理寺值房,宋珩立刻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之中。阳光透过窗棂,
在他身前投下斑驳的光影。沈墨静静地跟了进来,为他斟上一杯热茶,然后默默立于一旁,
仿佛一个尽职的助手。“宋司直可是怀疑,凶手与三年前的科举案有关?” 沈墨轻声问道,
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忧虑。宋珩没有抬头,手指划过卷宗上一个个名字:“柳随风,
林文渊,赵忠明,都直接或间接与那场舞弊案相关。柳随风是受益者,
林文渊的父亲是当时的副主考,赵忠明负责考务。如今三人两死一‘凶’,若说无关,
未免太过巧合。”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沈墨:“沈修撰,
我记得你方才在林府提到,柳随风溺亡后,林文渊曾‘言谈间多有自责之语’?
”沈墨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是。文渊曾酒后对我言,
若非当年……柳兄或许不会……他说得含糊,我只当他是感怀世事无常。
”“当年……”宋珩重复着这两个字,手指在案卷上“沈青”的名字旁轻轻敲击,“沈修撰,
令兄沈青,当年亦是因此案蒙尘,实在令人扼腕。”沈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随即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情绪,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往事不堪回首。
家兄……是自寻短见。” 他承认了,姿态完美,悲痛克制。宋珩深深看了他一眼,
没有继续追问,转而道:“凶手对科举旧怨耿耿于怀,行事缜密,手段狠辣,
且能模仿林文渊笔迹到以假乱真……必是熟知内情,且与林文渊极为亲近之人。
”他话音不高,却像一把无形的刀子,缓缓剖开迷雾。值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墨沉默片刻,忽然道:“宋司直,下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请讲。
”“顾临之顾大人,”沈墨抬起眼,目光清澈,却带着一丝决绝,“其家族当年在舞弊案中,
亦是力主严惩的一方,与家兄……之死难脱干系。而且,他精通刑名,
若要伪造现场、模仿笔迹,并非难事。更重要的是,他有权接触诸多机密卷宗,
了解当年细节。他急于定案林文渊***,是否……是想尽快了结此案,掩盖更深的目的?
”宋珩瞳孔微缩。沈墨的指控,并非空穴来风。顾临之的动机、能力、机会,似乎都吻合。
而且,若顾临之是凶手,他确实有能力布置这一切,并利用职权干扰调查。“动机呢?
”宋珩问,声音听不出波澜,“顾临之已是刑部侍郎,前程似锦,为何要冒险亲自动手,
清算十年前的旧账?”“下官不知。”沈墨摇头,“或许,有些旧账,
并非官职高低所能抹平。又或许,他担心某些秘密被重新翻出?”宋珩盯着沈墨,良久,
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沈修撰,依你之见,那琉璃碎屑,可能来自何处?
”沈墨沉吟道:“此物晶莹坚硬,非寻常饰物。下官在翰林院曾见宫中赏赐的琉璃镇纸,
或是某些特殊器皿的镶嵌物,质地与此类似。或许……凶手身份不凡,日常所用之物,
便带有此类装饰?”宋珩不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卷宗。沈墨的每一句话,都逻辑清晰,
指向明确,几乎是在为他铺好一条通往“顾临之是凶手”的康庄大道。太顺了。
顺得就像有人早已计算好一切,捧着他需要的线索和推理方向,送到他面前。
宋珩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让他愈发清醒。
他看着卷宗上“沈青”的名字,又看看身旁神色悲戚却言辞锋利的沈墨,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如果,复仇者并非位高权重的顾临之,
而是这个看似文弱、痛失至亲、并且不断将嫌疑引向他处的……沈墨呢?那么,
这精心布置的一切,这环环相扣的引导,就不是协助,
而是一场针对他宋珩智力的、极高明的利用和嫁祸。他放下茶杯,对沈墨道:“沈修撰所言,
颇有见地。我会仔细考量。今日有劳了,请先回吧,若有需要,再向你请教。
”沈墨躬身行礼,退出了值房。门关上的一刻,宋珩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局中之局,
已然展开。而他现在要做的,不是顺着那条铺好的路走,而是要去找到,那条路下面,
真正隐藏的陷阱。他需要证据,能够同时证明顾临之的清白,并将真正凶手逼到绝境的证据。
第四章:冰针悬影顾临之是凶手的可能性,像一片浓重的阴影压在宋珩心头。
并非因为情感上的偏向,而是因为沈墨的引导过于精准,反而透着一股精心设计的不自然。
他需要先打破这个被预设的迷障。突破口,就在林文渊的“密室”***。
宋珩再次回到了林府书房。这一次,他屏退了左右,只身一人。阳光透过窗纸,
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那截空悬的白绫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刺眼。他闭上眼,
在脑海中重构现场:紧闭的门窗,房内唯一的死者,悬于梁上的尸体,
以及那本摊开的《罪书》。凶手是如何离开,并制造出这个完美密室的?
他重新检查门闩和窗棂,没有任何强行破坏或机关痕迹。那么,
关键就在那根白绫和房梁之上。他再次站上椅子,仔细抚摸那根作为“自缢”承重点的房梁。
除了之前发现琉璃碎屑的凹槽,梁上并无其他异常摩擦或钩挂痕迹。
白绫的系扣是常见的活结,但打得极其工整,受力均匀,
不像是人在悬空挣扎时仓促所能完成。宋珩的目光落在白绫本身。质地普通,
是府中常用的那种。但他注意到,白绫与梁木接触的部位,似乎比其它地方略微潮湿一些,
而且这种潮湿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冷意。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
他立刻召来林府的老管家,询问府中冰窖的位置以及近日有无取用记录。老管家虽感疑惑,
仍如实相告:因已入秋,冰窖早已封存,并无取用。
但这并不能证明凶手无法从其他地方获取。宋珩快步回到大理寺,径直前往存放证物的房间,
找到了那截作为物证的白绫。他小心翼翼地剪下与梁木接触的那一小段,
将其放入一个干净的瓷碗中,然后置于窗外微弱的阳光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截原本只是微潮的白绫,
竟然在阳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愈发湿润,甚至析出了细小的水珠!
宋珩用手指蘸取一点水珠,放在鼻尖一嗅,无色无味。他伸出舌尖极轻地触碰了一下,
一股纯粹的冰凉感瞬间蔓延开来。是水,极其纯净、曾经被深度冻结过的水!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贯通。根本不需要复杂的机关!凶手利用了一个简单到令人发指,
却又因季节和思维盲区而极难被察觉的手法——冰。
凶手事先准备好一根长度、强度都经过计算的白绫,在其中一段,
巧妙地镶嵌了一根打磨光滑、极其坚韧的冰针或者冰片。他潜入书房,
制服或诱使林文渊失去意识或许是利用茶水中的***,这需要再次验尸确认,
然后将白绫有冰的一端搭过房梁,
将冰针或冰片卡入那个事先观察好的、极其刁钻的梁木凹槽内。如此一来,
一个临时的、承重的“挂钩”就完成了。他将林文渊抱起,将脖颈套入白绫另一端的活结,
然后松手。尸体的重量完全由那根冰结构承担。随后,凶手清理现场,留下《罪书》,
从容离开,从门外闩好门或许利用细线或某种技巧,这并非密室核心。之后,
只需要等待。时间流逝,室温即便是在秋夜,室内温度也高于冰点会慢慢融化那根冰。
当冰融化到无法承受尸体重量时,便会断裂或滑脱。于是,尸体坠落,脖颈被活结收紧,
形成“自缢”的最终状态。而融化的冰水,大部分蒸发或滴落,只有极少部分被白绫吸收,
残留至今。那琉璃碎屑,很可能就是凶手在制作或携带冰针时,
用于包裹或固定冰针的琉璃器皿不小心刮擦留下的!这个手法,
解释了为何勒痕显示死者曾有过挣扎冰融化过程中尸体下坠收紧绳索,
解释了白绫上的潮湿与寒冷,也解释了为何现场找不到任何机关残留——因为机关本身,
已经化成了水,消失无踪。“好精妙……好胆大的手法。” 即便是宋珩,
也不得不暗叹凶手的巧思。利用最寻常不过的“水”的形态变化,
完成了一场近乎完美的伪装。那么,谁有能力设计出这样的手法?
谁又对林文渊的书房如此熟悉,能找到那个承重的梁木凹槽?答案,
似乎愈发清晰地指向那个不断引导他、并且拥有充分机会接触林文渊及其书房的人。下午,
宋珩“恰好”在翰林院门外“偶遇”了正要回家的沈墨。“沈修撰。”宋珩迎上前,
神色如常。“宋司直?”沈墨见到他,略显惊讶,随即关切地问,“案情可有进展?
”“略有头绪。”宋珩淡淡一笑,与他并肩而行,仿佛闲谈般说道,“方才重新勘验现场,
发现了凶手制造密室的手法,颇为巧妙。”“哦?”沈墨侧头,露出恰到好处的兴趣,
“愿闻其详。”宋珩便将“冰针悬尸”的推理,
删去了关键证据白绫潮湿和琉璃碎屑的联系,用一种假设性的口吻娓娓道来。他一边说,
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沈墨。沈墨听得极其认真,
脸上适时地露出惊叹和恍然之色:“竟有如此巧思!若非宋司直明察秋毫,
谁能想到这无形之水,竟是关键所在?如此说来,凶手定然是心思缜密、精通物理之人。
”他的反应天衣无缝,赞赏、佩服,甚至带着一丝后知后觉的恐惧,
完全符合一个旁观协助者的表现。然而,就在宋珩说完,看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时,
沈墨的完美表情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裂痕。宋珩说的是:“是啊,
此法看似简单,实则对冰针的粗细、强度、融化时间需有极精准的把握,
非能工巧匠或常与冰、器打交道者不能为。
我已命人去查近日城中冰窖、器作监的异常取用记录了。”在听到“器作监”三个字时,
沈墨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虽然只有一瞬,但未能逃过宋珩的眼睛。
器作监,掌管宫中器物制作与修缮,其中,就包括琉璃器。沈墨迅速恢复了自然,
感叹道:“宋司直思虑周详,想必很快就能找到线索。”但那一瞬间的异常,已经足够。
宋珩几乎可以确定,沈墨与那琉璃碎屑,有着脱不开的干系。他之前的引导,
是为了嫁祸顾临之,而自己破解密室手法,并提及器作监,显然触及了他某个敏感的神经。
“希望能借沈修撰吉言。”宋珩拱手告辞,转身的刹那,眼神已变得锐利如刀。
沈墨站在原地,看着宋珩远去的背影,脸上的温和渐渐褪去,化作一片深沉的冰冷。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宋珩……你比我想象的,更快。但游戏,
才刚刚开始。”他抬头望向翰林院高耸的阁楼,那里,存放着浩如烟海的典籍,
也包括某些……不为人知的记录。第五章:墨尽伏诛大理寺偏堂,烛火通明,
映照着顾临之铁青的脸和宋珩沉静的眼。“宋珩!你深夜将本官与沈修撰唤来,
说有真凶线索,莫非是要演一出三堂会审不成?”顾临之语气不善,带着被冒犯的怒意。
沈墨立于一旁,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平静,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宋珩立于堂中,
先对顾临之躬身一礼:“顾大人稍安勿躁。”随即转向沈墨,目光如古井深潭,“沈修撰,
或者说……‘顾大人’一案的策划者,戏,该收场了。”顾临之猛地一愣:“你什么意思?
”沈墨却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疲惫,一丝解脱:“宋司直,果然还是找到了我。
”他竟直接承认了。“沈墨!你……”顾临之惊愕万分,指着沈墨,一时语塞。
“顾大人莫急,”宋珩抬手虚按,目光始终锁定沈墨,“林文渊并非***,也非你所杀。
赵忠明亦是他所杀。他精心布置一切,最重要的目的之一,便是将凶手的嫌疑,嫁祸于你。
”顾临之脸色骤变,看向沈墨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暴怒。宋珩不再看他,
对沈墨道:“你的局很精妙。利用冰针制造密室,伪造《罪书》引导林文渊畏罪***,
再杀赵忠明留下指认字条,将所有线索都引向与科举旧案有隙、且与我素有嫌隙的顾大人。
若我按图索骥,此刻站在这里被问罪的,恐怕就是顾侍郎了。”“但你太追求完美了。
”宋珩缓缓道,“你模仿林文渊的笔迹、情绪,甚至他可能的心境,几乎天衣无缝。
但你忘了,或者说,你无法完全克制——你自身的情感。”他走到案前,
拿起那本作为关键物证的《罪书》,却不是看内容,而是将其对着烛光,
展示其中一页的背面。“诸位请看,这些看似无规律的、透过纸背的墨点褶皱。
”宋珩的手指划过几个细微的凹凸处,“尤其是在书写‘悔’、‘恨’、‘兄’这几个字时,
力道穿透纸背,形成了独特的压痕。我比对过林文渊所有手稿,他情绪激动时笔力沉雄,
压痕圆润饱满。而这几处……”他拿起另一张纸,
上面是沈墨平日协助处理文书时留下的、无意识写画的草稿,
同样对着光:“看这相似的、略带钩刺的褶皱形态。这是一个人幼时执笔姿势不当,
长期用力,在指腹形成的独特茧痕与肌肉记忆,在极度投入书写时,无意识留下的印记。
这印记,林文渊没有,顾大人没有,唯独你,沈墨,有。”沈墨看着那光影下的证据,
脸上的平静终于碎裂,露出一丝苦涩。“还有那琉璃碎屑,”宋珩继续道,
“我查过器作监记录,月前你以修缮古籍需特殊材料为由,
领取过一批包括这种异域琉璃在内的边角料。你说用以修复古画,实则,
是用来制作盛放、打磨那根致命冰针的容器与工具,不慎刮擦留下了碎屑。”物证,
铁证如山。顾临之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沈墨的眼神充满了骇然。沈墨沉默良久,
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不再伪装,挺直了脊梁,
眼中是彻骨的冰冷与悲凉。“没错,是我。”他坦然承认,“林文渊,赵忠明,都是我杀的。
柳随风……他的溺亡,也是我精心设计的‘意外’。”“为什么?!”顾临之厉声喝问。
“为什么?”沈墨重复着,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顾大人,你可还记得三年前,
那个因一场莫须有的舞弊案,被剥夺功名,含冤投井的寒门学子——沈青?
”顾临之瞳孔猛缩。“那是我的兄长!”沈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积压多年的血泪,
“他寒窗苦读十余载,只因不肯攀附权贵,便被你们联手构陷,成了你们官场斗争的牺牲品!
柳随风、林文渊的父亲,还有你顾家,都是推他下井的帮凶!赵忠明,
更是亲手调换他考卷之人!”他目光锐利如刀,刺向顾临之:“你们高居庙堂,
一句‘按律处置’,就轻飘飘地断送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家庭的希望!
你们可曾有过一丝愧疚?”“所以你就用这种方式复仇?”宋珩沉声道。“不然呢?
”沈墨看向宋珩,眼中是绝望的嘲讽,“告官?官官相护!申冤?证据早已被他们销毁殆尽!
这个世界用虚伪的规则杀了我哥哥,我只不过是用他们最擅长的‘规则’和‘智慧’,
回了份大礼而已。”他指着那本《罪书》:“宋司直,你破解了我的局,很厉害。
但你也成了我局中的一部分。现在,通过你之口,通过这桩轰动京城的大案,
所有人都将知道三年前的冤情,都将看到你们这身锦绣官袍之下,藏着怎样肮脏的脓疮!
我用我的命,换一个真相大白于天下,值了!”真相揭晓,动机是沉埋多年的血海深仇,
手法是极致冷静的算计,目的更是为了撕开时代的黑暗。宋珩看着他,
心中并无破案后的喜悦,只有沉重的悲悯。沈墨是凶手,亦是这个扭曲制度创造的怪物。
“法理之外,尚有天道。但以血还血,终非正道。”宋珩缓缓道,“沈墨,你伏法吧。
”沈墨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随后整理了一下衣冠,对宋珩郑重一揖:“宋司直,
多谢你……让我兄长的冤屈,得以重见天日。”他没有反抗,任由差役上前,枷锁加身。
顾临之面色灰败,站在原地,久久无言。此案虽破,但他乃至整个朝廷的颜面,
已被狠狠撕下。宋珩走出偏堂,晨曦微露,驱散了长夜的黑暗。
他手中拿着那本承载了太多阴谋与血泪的《罪书》,在初升的朝阳下,将其点燃。火焰跳跃,
吞噬了那些精心编织的谎言与绝望。纸灰飞扬,如同祭奠。案子破了,真凶伏法,赌约赢了。
但宋珩知道,沈墨用生命点燃的,不仅仅是一本《罪书》。他望向那重重宫阙,
前路依旧漫漫。第六章:其路漫漫沈墨被押入天牢,等待秋后处决。一石激起千层浪。
翰林院修撰竟是连环命案的真凶,其动机更牵扯出三年前被刻意掩盖的科举舞弊冤案,
整个京城官场为之震动。宋珩赢了赌约,顾临之在铁证面前,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那份憋屈与后怕却深埋心底。宋珩没有借此攀咬,只是将沈墨签字画押的供状,
连同自己整理的关于沈青一案的疑点,一并密封,直接呈递御前。他破了他的案,
至于如何处置案卷之下盘根错节的官场旧账,那不是他一个大理寺司直能决定的。圣心难测。
最终的旨意下来,沈墨杀人罪证确凿,依律处斩,无可更改。但对于三年前的科举案,
陛下只以“事过境迁,涉事官员多数更迭”为由,下旨申饬了当年办案不力之责,
并未深入追究,仅对沈青家人做了些许象征性的抚恤。这个结果,在宋珩意料之中。
沈墨用生命点燃的火焰,终究未能彻底烧穿那厚重的铁幕,只是在其上,
烫下了一个难以忽视的焦痕。数日后的黄昏,宋珩独自一人来到了刑部大牢。沈墨穿着囚服,
坐在干草堆上,容颜憔悴,眼神却异常清澈平静,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看到宋珩,
他甚至还笑了笑:“宋司直,没想到临行前,还能见到你。”“我来送你一程。
”宋珩将带来的一壶清酒和一碟小菜从栅栏缝隙递了进去。沈墨没有客气,仰头饮了一口,
品味着那辛辣的滋味,缓缓道:“这个结果,也好。至少,我兄长的名字,
不再与‘舞弊’二字钉死在一起。有些人,夜里能睡得着与否,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他看向宋珩,目光复杂:“宋司直,你知道么?我最初选择你,不仅因为你聪明,
更因为你与他们不同。你身上,还留着一点……叫做‘公道’的东西。我利用了这点,
将你卷入局中,于此,我向你致歉。”宋珩沉默片刻,道:“你本可用其他方式。
”“其他方式?”沈墨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苍凉,“蝼蚁撼树,谈何容易?
唯有鲜血与惊骇,才能让麻木者侧目。宋珩,你走的是一条更艰难、也更迂回的路。
但愿……你能走得通。”这是沈墨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宋珩没有回答。
他看着这个昔日的温雅才子,今日的冷血凶手,心中没有胜利者的喜悦,
只有物伤其类的悲凉。沈墨是错的,但他的错,源于一个更大的错误。临走前,
沈墨最后说道:“宋司直,小心顾临之。我虽恨他,但也知他手段。你此番让他颜面尽失,
他未必会善罢甘休。”宋珩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身后,是逐渐被黑暗吞噬的囚室,
和那个以自身为祭品,试图照亮一丝黑暗的孤独灵魂。秋决之日,沈墨伏法。
此事渐渐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最终沉淀于卷宗之中。……一个月后,大理寺值房。
宋珩被擢升为大理寺正,官升一级,却依旧埋首于各类卷宗之间。窗外秋风萧瑟。
少卿踱步进来,将一份公文放在他案头,语气带着几分复杂:“宋正,
这是吏部刚送来的调函。顾侍郎举荐,调你前往刑部,在他麾下任职,说是……人尽其才。
”宋珩拿起调函,扫了一眼,内容冠冕堂皇,赞誉有加。
但他瞬间明白了顾临之的意图——明升暗降,调至他的直接管辖之下,日后是搓圆捏扁,
皆由他意。这是一招釜底抽薪的阳谋。少卿看着他,低声道:“宋正,
顾侍郎在刑部……树大根深。你若不愿,本官或可……”宋珩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
望向高远的天际。他想起沈墨的决绝,想起《罪书》在火焰中卷曲的模样,
想起那未尽其改的律法与制度。他轻轻将那份调函放回案上,
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多谢大人好意。只是——”“下官,还是想留在大理寺。”这里,
有他未竟的道路。与其进入泥潭与人缠斗,不如坚守能照进更多光的位置。
他重新拿起一份新的卷宗,徐徐展开。纸张微响,墨香淡淡。窗外,乌云散去,
一缕天光刺破云层,落在他的案头,照亮了卷首的“疑狱”二字。
第七章:新雪旧痕沈墨案尘埃落定,带来的并非全然是拨云见日的清明,
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警醒与疲惫。宋珩因功擢升大理寺正,官服依旧,
肩上的分量却沉了许多。他婉拒了刑部看似风光的调令,
选择留在大理寺这方相对更能照见底层冤屈的天地。转眼已是初冬,第一场细雪悄然而至,
为京城覆上一层薄薄的素白,暂时掩盖了尘世的污浊与血腥。这日清晨,
宋珩刚踏入大理寺衙门,一股不同于往日的凝重气氛便扑面而来。
几名胥吏聚在廊下低声议论,见他到来,立刻噤声散开,眼神中带着异样。
少卿早已在他的值房等候,眉头紧锁,面前摊着一份卷宗。“宋正,你来了。
”少卿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有个案子,恐怕非你不可。”宋珩心中一凛,
能让少卿如此神态,绝非寻常。“请大人明示。”“今晨,西市永宁坊,发现一具女尸。
”少卿将卷宗推到他面前,“死者,是原吏部侍郎,杜允明杜大人的独女,杜婉娘。
”杜允明?宋珩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一位以刚正不阿著称的老臣,三年前因直言犯上,
触怒天威,被罢官免职,郁郁而终。其家道亦随之中落。“死因?”宋珩一边快速翻阅卷宗,
一边问道。初步勘验笔录潦草,现场似乎被破坏过。“初步看,是……自缢。
”少卿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迟疑,“在她自家废弃的后院柴房中。留有……遗书。”又是自缢?
遗书?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瞬间触动了宋珩脑中那根最为敏感的弦。沈墨案伊始,
林文渊也是以这般姿态呈现在众人面前。“现场谁先发现的?可有人动过?”宋珩追问,
语气不觉间已带上了锐利。“是杜家一个老仆清晨扫雪时发现的。坊正和武侯已先去过了,
说是……保护现场,但……”少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宋珩立刻明白了。
杜家虽已失势,但毕竟曾是官身,命案发生,地方坊正和维持治安的武侯必然先行介入,
他们的“保护”,往往意味着无可挽回的破坏。更何况,若真是“自缢”,
那些人更不会多事。“遗书内容?”“据坊正抄录,言词悲切,自称因家道败落,前程无望,
不愿苟活,累及家人……字迹初步比对,与杜小姐平日书信有七八分相似。”七八分相似?
宋珩捕捉到了这个模糊的用词。沈墨伪造林文渊笔迹可是做到了九成九以上的相似,
那细微的差别,在于神韵与无意识的习惯。这“七八分”,是仓促模仿不及,还是另有隐情?
“大人,此案下官接了。”宋珩合上卷宗,目光坚定,“即刻便去现场。”少卿看着他,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多加小心。杜家虽败,
但……此案或许牵扯不小。”宋珩微微颔首。他懂少卿的未尽之语。
杜允明当年是因何被罢黜?他得罪的是谁?其女在他死后三年“自缢”,
时机巧合得令人起疑。雪仍在零星飘落,永宁坊杜宅门前一片冷清。昔日侍郎府邸,
如今朱漆剥落,门庭罗雀。只有几名武侯守在门口,脸上带着例行公事的漠然。
宋珩亮明身份,踏入宅院。一股破败萧条之气迎面而来。引路的老仆步履蹒跚,老泪纵横,
反复念叨着:“小姐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想不开啊……”柴房在后院角落,低矮破旧。
现场果然如宋珩所料,被最初到来的坊正和武侯破坏得厉害,脚印杂乱,物品也有挪动痕迹。
杜婉娘的遗体已被解下,平放在一块旧门板上,盖着白布。脖颈上的勒痕紫中带青,
清晰可见。柴房横梁上,那截用作缢绳的麻绳还悬在那里,随风微微晃动。
宋珩先检查了遗体。杜婉娘年约二八,面容秀美,即便此刻毫无生气,
也能想象出生前的温婉。他仔细查看了她的双手,指甲修剪整齐,
但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指尖内侧,有细微的墨痕,且指甲缝里,嵌着少许深蓝色的丝线纤维。
他心头一动。大家闺秀,即便家道中落,为何会亲手磨墨至沾染指缝?这深蓝丝线,
质地细腻,并非寻常丫鬟仆役所能用。接着,他走向那截麻绳。绳子粗糙,
是农家常用的那种。但在系扣处,
他敏锐地发现了一小片被勾住的、与杜婉娘指甲缝里同色的深蓝丝线。同时,在绳结内部,
他瞥见了一点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黏稠物,不像是血,倒像是……某种胭脂或者口脂。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份所谓的“遗书”上。纸张是普通的竹纸,
文字确实透着一股悲凉绝望。但他细看笔锋转折处,发现了几处不自然的顿挫和描摹痕迹,
尤其是几个关键的情绪用词,笔力虚浮,与整体骨架不符,仿佛是有人在模仿其形时,
难以复制其神,不得已进行的修补。这不是***。一个清晰的念头在宋珩脑中形成。
这是谋杀,并且凶手试图伪装成***!凶手很可能与杜婉娘相识,在近距离接触时,
被杜婉娘挣扎中扯下了衣袍上的丝线。那胭脂痕迹,或许来自凶手,
或许来自另一个与现场有关的女子。“发现小姐遗体时,她身着何衣?妆容如何?
”宋珩问那老仆。老仆哽咽道:“小姐……小姐身着素白寝衣,未曾梳妆。”寝衣,
未曾梳妆。那她指甲缝里的墨痕,和绳结上的胭脂,从何而来?宋珩走出柴房,
站在纷飞的雪花中,环视这破败的庭院。杜婉娘的死,仅仅是因为家道败落的绝望吗?
还是与她那位因直谏而倒台的父亲有关?那“七八分相似”的遗书,
是想引导人们相信她是***,还是想暗示笔迹是伪造的?“宋大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宋珩转身,
只见刑部侍郎顾临之不知何时已到了院中,身着紫袍,披着玄色大氅,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
显得气度非凡。他脸上带着公式化的沉痛,目光却锐利地落在宋珩身上。“顾大人。
”宋珩拱手行礼。“本官听闻杜家小姐不幸身故,特来查看。”顾临之走上前,
扫了一眼柴房,“听说,又是自缢?还留下了遗书?
”他特意加重了“又”字和“遗书”二字,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宋珩。“初步看来,
确有疑点。”宋珩平静回应。“哦?”顾临之眉梢微挑,“宋正果然明察秋毫。不过,
杜家小姐久居深闺,抑郁自尽,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杜家已是这般光景,有些事,
或许……不必深究,以免徒增伤悲,惊扰亡魂啊。”话语看似劝慰,
实则带着明显的暗示与压力。宋珩迎着他的目光,雪光映照下,
他的眼神清冷而坚定:“下官职责所在,只论真相,不问其他。无论亡魂来自钟鸣鼎食之家,
还是寒门陋巷,既入我眼,便需一个明白。”顾临之嘴角的笑容淡了下去,
深深看了宋珩一眼,不再多言,转身带着随从离去。雪,越下越大了,
渐渐覆盖了地上的足迹,却掩不住这新案之下的重重迷障与旧日恩怨。
第八章:蛛丝马迹顾临之带着一身寒气与无形的压力离去,院中的雪似乎也更冷了几分。
宋珩独立片刻,将那份冰冷的警告摒除于心门外。他深知,顾临之的介入,
恰恰说明杜婉娘之死绝非表面那般简单。他转身,对那引路的老仆温言道:“老伯,
还需向你请教些事。”老仆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连连点头:“大人请问,小老儿知无不言。
”“杜小姐近日可有何异常?可与什么人往来?尤其是……身着深蓝色贵重衣料,
或常用胭脂水粉之人?”宋珩引导着,将丝线与胭脂的线索隐于问题之中。
老仆凝神想了半晌,摇头道:“小姐自老爷去后,深居简出,平日里除了做些女红、读读书,
便是去城西的慈幼院看望那些孤寡孩童,教他们认几个字。来往的,
也就是几位同样家道中落的旧识小姐,皆是素衣简妆……至于深蓝贵料,”他顿了顿,
肯定地说,“小姐近一年都未曾添置那般颜色的新衣了。胭脂水粉更是极少用了。”慈幼院?
宋珩记下了这个地点。一位落魄官家小姐,仍不忘济助孤弱,这般心性,
会因家道败落而突然自尽吗?他心中的疑虑更深。“府中近日可有访客?
或是……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宋珩追问。老仆皱紧眉头,努力回忆:“访客……哦,
约莫五六日前,有一位公子来过,说是老爷昔日的门生,姓陈,前来探望小姐。
小姐在花厅见了他一面,时间不长。之后……之后小姐似乎情绪有些低落,但具体为何,
小老儿就不清楚了。”陈姓门生?这是一条新线索。“府中可有杜小姐近期的笔墨?
书信、诗稿皆可。”老仆引宋珩来到杜婉娘的闺房。房间素雅整洁,一尘不染,
书案上放着几本翻旧的《女则》、《诗经》,还有一叠练字的宣纸。宋珩仔细翻阅,
杜婉娘的字迹清秀工整,自带一股婉约之气,与那封“遗书”上的字相比,虽形似,
但神韵确实不同,“遗书”更显僵硬刻意。在整理书案时,
宋珩的目光被砚台旁一小撮未及时清理的墨渣吸引。他小心地用镊子挑起少许,
与杜婉娘指甲缝里的墨痕对比,颜色、质地皆不相同。杜婉娘所用乃是普通的松烟墨,
色黑而质轻;而她指甲缝里的墨痕,色泽更为乌黑沉黯,质感也更细腻,
像是……上好的徽墨。一个落魄小姐,会用这等价比黄金的徽墨?除非,
这墨痕并非来自她自己书写。紧接着,他在书案抽屉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