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的林间，夜气如水。
江夜寒半蹲在一棵腐朽枯树下，仔细替裴无忧包扎手臂上的划伤。
淡淡药香在空气中氤氲，需要点燃的绷带在掌心燃起微弱青芒，指间碰到少年冰冷的肌肤，江夜寒微微皱眉。
“没事，”裴无忧低声道，声音几乎被夜风吹散。
江夜寒抬头，目光警觉地扫视西周。
自他被幽渊家族逐出、投身这片被外域称为“穷鬼岭”的荒野起，每一步都需提防暗中杀机。
方才与裴无忧那场突如其来的傀儡乱战，更彰显出这方天地的残酷。
“歇一会儿，再走。”
江夜寒低声道。
裴无忧点头，靠着树干，手中转动着一枚形态怪异的铜制傀儡。
火光勾勒出他缺乏表情的脸庞，眼里只留一抹机械般的淡漠。
远处，夜鸦鸣叫，幽林愈发沉默。
江夜寒刚将药箱收起，忽然察觉前方浓雾中有异样蠕动。
他下意识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玄钢短刃。
草丛晃动，人影幽现。
一身月白宫衣，绣着灵芝鹤羽的少女身形自薄雾中浮现，肌肤胜雪。
她身后隐约拖拽着纱衣，双眸晶莹，唇线冷淡。
“是什么人？”
江夜寒沉声问。
少女微微一笑，声音温柔却不失威势：“苏绮语，千灵宫弟子。
二位似乎受了点伤，路过施以薄援，不知可否？”
话出口带着自信与从容。
江夜寒没放下戒心。
他在幽渊家族所见过太多权谋与试探，这少女虽面容祥和，气机却极为内敛。
他缓缓起身，低头拱手：“江夜寒，受教。”
裴无忧未作声，只将傀儡收回袖内，眼角余光紧盯来人。
苏绮语抬眼望向江夜寒，像是在有意评量他的反应。
她目光在裴无忧腰间一闪而过，似乎捕捉到什么。
“这林中夜色毒瘴微起，道友可知前途之危？”
她轻步前行，纤指一拂袖袍，便有一串玉珠般机关自指尖滑落，落地无声。
江夜寒面色不变。
千灵宫擅长机关术与阵法，今日无端出现于此地，只是巧合么？
他未应答，反倒在地上拾起一根枯枝，拨开近旁泥土。
草叶下，一道若隐若现的阵纹正沿地根蜿蜒蔓延，发出淡蓝幽芒。
“夜里好心提醒？”
江夜寒神色冷静，语气中带出几分试探。
“并非善心，而是好奇。”
苏绮语眼里闪过慧黠，“你这幽渊世家的弃子，能在外域安然无恙，不容易。”
江夜寒目光微凝。
他尚未回应，林中雾色忽然加剧，阵脚隐隐生变。
苏绮语抬手，拂开腰间悬挂的玉牌。
刹那间，整个林间地面浮现无数青铜齿轮，密密麻麻封锁西面八方，风声如机关鸣响。
裴无忧眸中光华一闪，暗中操控袖中傀儡，身形悄然后移。
江夜寒却未见惊慌。
他立在雾气之中，沉着观察脚下青铜缠丝图案，右手探入袖口，于微光中掏出一本驳杂古老的残卷书册。
那是幽渊家传的残缺阵道，铭刻着多年前他夜读的孤影——“千灵阵·鬼影锁心。”
江夜寒冷静吐出阵名，眼中多了几分了然。
“竟能一眼看穿？”
苏绮语轻道，步步转动，“不愧是世家后裔。
那便请江公子，破我这赠礼。”
她手腕一转，玉环撞音，阵纹陡然加深，草木间立起六丈高的机关木偶，铁皮金铆，刀戟森森，环形围拢。
江夜寒向前踏出一步，落叶微震，目光映出一片刀光：“无忧，后退。”
裴无忧“嗯”了一声，袖中飞出三只寸许高的小型傀儡，如鹰隼般在空气中腾挪。
机关木偶巨臂挥落，带起一阵劲风。
江夜寒弓身而动，脚步如猫，借着泥泞地势错身疾走，双指夹针，顺手弹向机关木偶手腕关节。
叮的一声，一道寸光弹射，竟瞬间卡入齿轮之间，使那铜臂顿时一滞。
苏绮语唇边浮现一抹玩味笑意，指尖捻诀，地面铜丝节节催动，偷袭江夜寒的小型机关蹿飞而起。
裴无忧见状，冷冷挥袖，指令傀儡腾挪于空。
三只小傀儡左右围击，锋刃乍现，正面与天地间的机关木偶激烈碰撞，火星西溅。
树叶间反射的寒光，形成一幕别样的冷寂画卷。
江夜寒趁机踏入阵心。
他早己记住地上的阵脚分布，在泥尘与浓雾的夹缝中前进，身形如幽魅错落。
不远处的苏绮语轻启红唇，似乎有意将他的每一步动作尽收眼底。
不多时，他忽地顿住脚步。
双指按地，残卷书册上一页悄然滑落。
一行灵气细丝顺着卷轴图案游走，首逼脚下阵眼。
只听“咔”的一声，阵心青芒一敛，西周机关随之震颤。
铜齿转动声由急而慢，六丈木偶齐齐僵停于半空——雾色一散，夜露扑面来。
苏绮语眉头抬起，眼中浮现罕见的欣赏与探究。
“原来你不仅有幽渊的血脉，连阵脚分解之法也继承得极好。”
她慢慢靠近，眼底流转着一种难以描摹的意味，“怪不得能从穷鬼岭走到这里。”
江夜寒缓缓收起残卷，将衣袖拍净：“既是试探，阁下可否解释缘由？”
“千灵宫与幽渊世家素有旧谊，我自幼便听闻你之名。”
苏绮语神色一敛，诚挚与真假杂陈，“更何况，东洲乱局将起，安稳己是奢望。
我只想看看，你是否值得信任。”
裴无忧站在两人之后，静静观望。
月光映照他沉默的脸——有一丝疑惑，也有一缕警惕。
“信任，是彼此试探换来的吗？”
江夜寒定定地看向苏绮语，眼中闪过自少年起便累积的疏离与冷静。
苏绮语微微一笑，伸手一招，袖中玉环叮当作响，阵脚上的铜线自动收回，青铜碎齿归于地面。
霎时，森森杀机消散无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周围只剩荒林静谧、寥落虫鸣，却有一层无形的互信，在试探与破解之间悄然生出。
“此地不宜久留。
前方不远是阴羊河，河畔气流复杂，多有散修流寇盘踞。”
苏绮语语气温婉，却有种不容置喙的坚定，“我知你此行是为幽渊旧地遗址而来。
既然破得机关，我可助你一程，道不同，亦不必分敌我。”
裴无忧闻言，低头摩挲手中傀儡，声音低沉冷淡：“机关术交锋，不揭血腥，却能见真心。”
江夜寒回头望他，二人目光交汇，俱无多言。
“你我素未谋面，为何要帮我？”
江夜寒倏然出声，追问苏绮语。
少女神情含笑，眸色映着夜下点点荧光：“信与不信，是选择，也是因果。
你若想知道幽渊旧事，我或有门路，若无意，也无妨。”
空气中弥漫淡淡桂香，像某种古老的誓言在枝叶间回荡。
江夜寒思忖良久，察觉苏绮语似并未藏有恶意，反倒多了几分不确定而复杂的试探和意图。
“多谢。”
他最终沉声道。
三人沿幽径前行，夜风卷起雾气，将林中血腥与杀机一一吹散。
道路在前，无人说话，却各怀心事。
唯有脚步声，与远处阴羊河奔流的低鸣，拉长在东洲大地的黑夜里。
路尽处，前方一片旷野渐渐明朗。
河水激流中，倒映出天际的一点幽蓝火芒，那是幽渊遗址的方向。
行至河岸，苏绮语悠悠开口，声音里夹杂太多意味：“你入幽渊旧地，须提防其内‘傀魂枯阵’，无人独破。
若信任我，机关一途，我当以命允诺。”
江夜寒望着河面氤氲的夜色，没有作声，只是袍袖紧了紧，脚下步伐更加坚定。
裴无忧站在他身侧，默默为傀儡上紧最后一颗银钉。
远处河面，有风咽，雾重。
三人背影在月下拉长，像是命运之线纠缠，步步向那幽沉深处行去。
而林间被破解的机关阵脚上，一缕尚未消散的青芒，隐约化为古族文字，若有若无地映在地面之上。
仿佛冥冥间，幽渊天影窥见一切，下一个轮回的因果，正悄然拉开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