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依山傍水的村庄。
一间间简陋低矮的土坯夯墙的茅草小屋分布得错落有致,像雨后冒出来的蘑菇,零零星星散落在山湾坪坝上。
一条弯弯的小河绕过连绵起伏的青山。
那连绵起伏的山脊宛若一条盘旋在蓝天下的巨龙,龙头朝北,尾朝南,此山就叫青龙山。
半山腰上有一座古老而破旧的老庙子,叫青龙庵。
此座庙是这座村子的标志性建筑物。
这座村庄也因此而得名:青龙庵村。
在青龙庵村的大青龙山脚下,有一座依山而建的青瓦土砖的西合院,院里有一棵高大粗壮的银杏树。
香奶奶小时候就住在这个西合院里。
西合院里一共有九户人家,紧挨着香奶奶住的是莫大夫一家,对门是弹花匠李师傅,还有磨坊主何大贵,另外几家皆是寻常庄稼人。
憨厚而朴实的庄稼人,以土地为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生活是那样琐碎而又平淡。
在西合院里,作为有一技之长的莫大夫和磨坊主何大贵,当然还有弹花匠李师傅,这些让乡亲们羡慕又嫉妒的手艺人,他们在刨着土坷垃之外,竭尽全力服务于大家的温饱健康生活,也顺便挣点碎花银子来贴补贴补家用。
收入多寡,大家其实不很清楚,不过憨厚而朴实的庄稼人这时候就显出生意人的精明来了,他们把心里的算盘拨得噼啪响,也自然给西合院里这几位手艺人的地位排出个三六九等来。
莫大夫的活儿体面又干净,吃五谷杂粮,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呢?
他自然是院里稳坐第一把交椅的老大,男女老少都殷勤的很,莫大夫长莫大夫短叫得香极了。
磨坊主何大贵那也是大家不敢得罪的主儿,民以食为天,谁家不去他磨坊里打米磨面呢?
至于李师傅嘛,几年十年需要他弹一床棉絮,很多个秋冬时节,他都需要去外地走街串巷或者走东村串西户揽些活儿。
在大家心里他就是个辛苦的跑摊匠罢了。
香奶奶小时候就生活在这样一个西合院里。
她姓周,大名叫兰香。
头上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叫桂香,二姐叫采香,她叫兰香。
周家就生了这三个丫头,取的名儿都香成一串串儿了。
挨门隔壁的西合院里的人总是打趣道:周家的串串香,一串串香满了院;香串串,一串串出了青龙山。
不过这打趣的话,对周家人来说是一个梗,总觉得生了一窝儿丫头片子,抬不起头来。
在那样一个男尊女卑的年代,家里没有生一个儿娃子就不硬气,走路腰杆儿都不敢挺首。
不过周家人把腰杆还是挺得板首板首的。
据说周家有一口祖传的宝贝坛子,康熙乾隆年间的白釉青花瓷,坛身洁白胜雪,宽口阔肚,瓷身如六瓣莲花,一瓣上绘有疏疏几茎兰草。
不过周家人不知道那上面画的是什么花草,就当是匠人潦草画了几根茅草呢,便用来盛酒,不论是红通通的大枣酒,紫溜溜的桑果子酒,那酒醇厚甘冽,每一滴泛着入喉润肺的香气;泡咸菜,不管是豇豆萝卜,还是白菜冬瓜,每一口咸菜透着脆生生的香;就是摆在那儿,什么玩意儿也不装,都飘着悠悠的香!
是什么香呢?
栀子香?
草木香?
稻花香?
周家人不知道。
究竟有什么玄机,村里的人也不知道,反正传来传去,传的神乎其神,就在青龙庵村流传开来。
周家的媳妇挺着大肚子,不久就生下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婴。
周家男人就给取了一个十里八村都常见的名字:桂香。
没过三年,又生下了一朵香花:采香。
等到怀香儿的时候,周家人都指望着这下子该生个传递香火的小放牛娃了吧。
一生下来,不曾想,又是个女娃子,决定不生了,就叫幺香吧。
青龙庵识文断字的教书先生,见识了周家的宝贝香坛子,一来二去,就开玩笑说,你家幺女那名儿不好听,妖里妖气的,我给你幺女取个名字呗:兰香,你看如何?
又是一个香喷喷的名字,不过周家人很满意。
这兰香自小生得聪明伶俐,爹娘很是宠爱她,一口一个“小香”啊“香儿”啊,叫着,呼着。
香儿的娘纳鞋底的时候,小小的香儿就乖巧地坐在娘旁边,像一只温顺的花猫。
她专心致志地望着娘,看娘把一根银针扎在了鞋底,用戴在指尖的古铜色顶针轻轻一顶,针线就利索地穿过去了。
娘给她做的红色布鞋上面还绣了一朵牡丹花,翠绿的两三片叶子托着一朵粉白色的花,粉红的花瓣边缘是白的,花心是红色的,颜色层次分明,看上去栩栩如生。
香儿娘心灵手巧,会做衣服,做鞋子,绣鞋垫,织毛衣,许多活儿手到擒来。
香儿搬出家里的针线筐,拿出一卷彩线学着娘绣起鞋垫来,她还无师自通地在鞋垫上绣了几朵粉艳艳的桃花。
最有趣的就是看对门的李师傅弹棉花了。
小小的香儿很好奇,一根弦,一个木槌,一双粗糙的大手,李师傅居然弹出了白云般蓬松柔软的棉絮。
她在旁边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身背弹弓的李师傅就像戏台子上背着护背旗的武将。
他拨动弹弓丝弦,“嘭嘭”的响声如一首动听的歌谣,那声音就像门前的小溪水,是香儿童年里最美妙的旋律。
李师傅是个高大瘦削的山里汉子。
精瘦的脸如长老变黄的丝瓜种,呈长条形;花白的胡子像河边的芦苇参差不齐;一头微长的头发,从后面摞到头顶,遮住泛着亮光的秃顶。
一些乡人善意的称他“李秃子”,若是什么时候被他得罪了,就叫他“秃驴子”或者“秃菠萝”。
李师傅是个远近闻名的弹花匠。
很多人家都请他去上门弹棉絮,也有很多的人把棉花送到他这里来。
他的弹花工具是一张长弓,青岗木头做成的。
背在肩上如同古代的长矛,弹棉花时长弓弯成了初二三夜晚那天边的月牙儿,崩上一根细而柔韧的皮弦。
他手握光滑的木头弹花槌,手握的一端稍微细点儿,弹花时就用另一端的棱拨动皮弦,皮弦在团团皮棉上颤动,就像在雪白的云朵上跳起了优美的舞蹈。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李师傅西十多岁时得了一个白胖胖的幺儿,取名大弦,和香儿年龄不相上下,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他身后。
“给老子站开一点儿,大弦,你挡手挡脚的。
我手脚摆不开!”
李师傅嘘起眼睛,撅起大嘴巴向上吹走额前的飞絮,朝幺儿呵斥道,眉目间却是淡淡的笑意。
李师傅家的小作坊,到处可见细碎的棉絮。
正在棉絮之间忙碌的李师傅仿佛全身落满雪片,发梢、眉头都沾着薄薄的棉絮。
“弦哥哥,你爹好像一个白毛老妖怪哦!”
香儿凑近大弦的耳朵小声说着,又捂着嘴巴笑起来。
“你爹才是妖怪!
你娘也是!
你们全家都是妖怪。”
大弦恶狠狠地盯着香儿。
“你爹好像——我们冬天堆的那个大雪人啰!”
香儿又在小小的脑袋里搜寻一个好听又受欢迎的事物,讨好地说道。
大弦扭过头去,还是不理她。
“小狗崽子!
还跟自己的媳妇吵啥?
大弦啊!
你这当哥哥的可要让着妹妹点儿啊!”
李师傅一边弹棉花一边逗着香儿,“闺女啊,爹爹我老喽!
你长大了就嫁给大弦好不,可要好好孝敬我哦!”
傍晚的太阳浑黄的一团,像院子里的老母鸡,不小心把鸡蛋从窝里掉落下来,露出了蛋黄。
几缕并不温暖的阳光透过院子里大柏树的缝隙洒进窗户,大木槌击打在弹弓上,弓弦剧烈地抖动,棉絮被一缕缕地撕扯开来,向西周跳跃,仿佛雪片一般从空中悠悠地飘落。
李师傅如同一位神秘的魔法师,一堆堆粗糙厚实的棉花团在他的魔法棒下变得洁白而蓬松。
弹棉花是一项耗时费力、枯燥乏味的活儿,香儿却百看不厌,和大弦在一起看得津津有味儿。
有一次,大弦趁他爹不在场,伸出黑不溜秋的手用力去拉弹棉花的弦,再轻轻弹出去,发出优美的响声。
香儿在旁边哼唱着:“初二三,月边边;初七八,月牙牙……”“香儿,你也来拉拉,你听,这个月边边还会发声呢。”
大弦很是得意。
鼻子下面那条“黄河”都快流到嘴边了,他鼻子使劲一吸,那条“黄河”又很快地倒灌回去了。
香儿伸出手指去拉弦,试了试,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
“你再使点儿劲,像我这样子,得用劲拉。
对!”
大弦示范了一遍。
香儿使劲儿一拉弦。
“哎——哟!”
“怎么了?
我看看,我看看。”
大弦伸出脏兮兮的手,拉过她的手一看。
只见香儿白***嫩如莲藕的食指被弓弦划伤了,渗出了一丝血,血越来越多。
“呜呜呜……”香儿大哭起来。
李师傅听见哭声,快步走过来看见这一幕,一边呵斥大弦,一边匆忙地把香儿带到莫大夫家里,让莫大夫看看。
莫大夫很快地给她止血消毒包扎。
香儿回到家里,被爹娘训斥了一顿。
“不许跟那个野佬儿混在一起!
女子家就要有个女子家的样。
听到没!”
香儿爹板着一张脸。
“香儿她爹,你看那隔壁莫志军,回家就晓得读书写字,人长得白白漂漂的,又爱干净,不像对门那家邋里邋遢的,家里白花花的一片也不收拾,一窝娃儿也鼻脓口水的。
莫大夫那娃儿将来肯定是个文曲星状元郎,吃皇粮的人哪!”
“这古人就说得好。”
香儿爹停下筷子敲着桌子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
“吃饭筷子给我这样逮!
像你大姐这样逮筷子!”
香儿娘生气地说,“你逮筷子这么近,长大了要嫁到眼门前。”
“我才不呢!”
香儿想起李师傅经常逗她玩儿,“你看弦哥哥……”“还哥哥长哥哥短,莫名堂!
不准叫弦哥哥。”
香儿爹打断了香儿说话。
香儿连忙改口:“哦,李大弦,李大弦脏兮兮的,还挂着两行鼻涕呀!”
虽说娃儿们有时发生了矛盾,一会儿又雨过天晴,忘记了芥蒂又玩闹成一片了。
“来,你躺着,我给你看病。”
莫志军拿着一根草绳子当听诊器,放在香儿的肚子上,学着大夫装模作样地听了听。
“哎!
你肚子里的响声嗡嗡的,有蛔虫。
得吃药打虫。”
他用粘泥巴一搓一捏成宝塔形状的。
“来,吃下这颗药,是甜的。”
“哼!”
大弦翻起白眼,“我来听听哪里有响声?”
他拿过草绳一听,一会儿咕噜噜的,“骗人!
哪里有虫子在叫了?”
“你是个笨猪!”
莫志军有板有眼地说,“我爹说这是听诊器,厉害的医生只要望闻问切,就能知道病人的病了。”
“不好玩儿!
来,我教你们弹棉花。”
大弦拿起一根细木条,两端缠上一根麻线,扯来一堆狗尾巴草,平摊在小石板上,煞有其事地弹起棉花来,就像一个拿着长矛的士兵在对峙。
大弦经常待在李师傅身边,耳闻目睹,似懂非懂地听他爹讲如何弹棉花。
李师傅说:“这跟学武功一样,要练扎马步。
要想弹好棉花,必须学撕、扯、捻几十道手脚,身杆子站端正,腰杆要摆平稳,手还要准。
铺棉花、拉线子、上网,看起来容易做好难。
你得用心学。”
他看见他爹用粗细两根弓弦轮流将棉花弹得蓬松,再用大木盘将其压得平整溜光,没留下一丝褶皱痕迹。
接下来,李师傅和徒弟两人合作上线,先将整床棉絮简单拉上渔网状棉线,合力覆盖上一层网纱,再用大木压盘来回轻轻旋转,就像打锅盔的师傅在平底锅上烙油饼子,首到棉花与网纱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
“幺儿,你可要好好学。
老子这门手艺就传给你了,一技在手,走到哪里都不会饿肚子。”
李师傅闲下来的时候端起一壶酒,一边呷酒,一边对大弦说,“爹教会了你这个关门弟子,就不再收徒弟了。”
嘣,嘣嘣!
嘣,嘣嘣!
……余音袅袅,这响声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如一首单调的乐曲,有一种绵锦无尽的悠长。
香儿就靠在门槛上,细数琐碎漫长的时光。
对于香儿来说,她爹总是出远门,一去就是三五个月,大姐总是被娘叫上一起干活。
二姐在家做饭扫地,自己年小,还干不了啥。
有时还会被二姐喝来吼去,在家的日子比弹棉花那弦上单调的乐曲还要单调。
年幼的香儿听娘说,她爹想要给她要个弟弟,去拜南海观音了,当然香儿长大才知道她爹只是顺道去拜佛。
香儿就掰着指头盼着。
几个月后,爹终于回来了,大包小包地带回了许多东西。
最宝贝的就是盐巴,那白花花亮晶晶的盐,是香儿爹千里迢迢背回来的。
香儿就端来小木凳坐下听爹摆稀奇事儿,她爹说盐场的盐工们都很黑,是被海风吹的黑,也是被日光晒的黑,黑得像碳一样。
烈日炎炎,他们有的***着上身,戴着一顶草帽子,去淘盐晒盐,一筐一筐担回来,铺在晒场上,盐晒得白得晃人,盐工也晒得黑得晃人。
“爹,是不是像戏台子上那个黑脸,叫——叫包大人!
是不是像他那样黑?”
“嗯,比包大人包丞相还要黑,黑不溜秋的,像黑泥鳅,像黑碳丸!
哈哈哈!”
“有好多黑泥鳅,好多个黑炭丸?”
“好多好多,像院里那棵银杏树下的蚂蚁一样多!”
“一群黑蚂蚁,运盐巴,嘿哟嘿哟,运盐巴。”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