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落沟村像一颗被岁月遗忘的砂砾,嵌在大山褶皱最深处,消息比山间的溪水还要滞涩。
可即便这般藏在云端里的穷乡僻壤,日本鬼子的扫荡队依然像闻着血腥味的秃鹫,隔段时间就拍着翅膀盘旋而至。
好在张渔夫有本事。
他成年在村外小河上下游活动,总能提前探到风声,鬼子要进山的前两三天,准能看见他摇着小筏子顺流而下,再踩着晨露翻过小山梁,把消息送到到村子里。
这一日,晨雾还没散尽,像块浸了水的白棉布裹着村子。
李村长接到消息,转身朝那面豁了口的铜锣处跑。
铜锣挂在老槐树上晃了半夜,带着露水汽,他抄起锣锤就砸,"哐哐"的声响撞在雾里,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鬼子来了——!
上山——!”
锣声还没在巷子里滚远,泥土地上己经腾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趿着鞋从屋里窜出来,裤脚还沾着昨晚的灶灰,有人举着油灯往猪圈跑,要赶在走前把猪崽塞进地窖;还有谁家的鸡被惊得扑上墙头,咯咯叫着搅碎了清晨的静。
韩奶奶正蹲在灶台前煨红薯。
灶膛里的柴火快燃尽了,只剩些红彤彤的炭火,把瓦罐里的红薯烘得滋滋冒甜香。
麻利地把熟透的红薯扒出来,用粗布裹了三层,又伸进灰坑把那些半生不熟的也扒出来——这点东西,说不定就是几天的活命粮。
她摸了摸藏粮食的墙洞,石板盖得严严实实,才放心地捞起一把锅底灰往脸上搓。
此时村里的女人们,不管是梳小辫的姑娘,还是拄拐杖的老妪,都在做同一件事。
她们从灶膛里抠出黑黢黢的锅底灰,胡乱往脸上抹。
年轻媳妇们顾不上心疼新做的蓝布衫,把袖子卷起来蘸灰,往颧骨、额头、下巴上拍 。
小姑娘们被娘按着头,闭着眼不敢喘气,再睁眼时,彼此看了都忍不住想笑,却被娘瞪一眼,赶紧抿住嘴。
一时间,家家的灶房里都是"簌簌"的抹灰声,女人们的脸都成了花瓜,黑一道灰一道,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同仇敌忾的悍气。
孟家院里,母女三人正围着灶台抹脸。
孟能的姐姐孟篮把灰抹得太急,呛得首咳嗽,眼泪混着灰水流下来,在下巴上冲出两道白痕。
孟能踮着脚够灶台上的灰,被娘一把按住一边抹一边说:“往耳后也抹点,脖子上也不能落下了,都抹上,别露了白。”
她刚把灰拍到脸颊上,就听见上房传来孟父气急败坏的声音:“娘!
您就别在这节骨眼上添乱了!
那日本鬼子是豺狼,不是人!
您……您叫我怎么丢下您?!”
紧接着是奶奶沙哑的哭腔,像破风箱在拉:“我这把老骨头……黄土都埋到脖子了,死了算了!
……省得走不动路,拖累你们……”恰巧李村长在门口正要喊孟父,听见这话,脚步骤然停住。
他掀开门帘进屋,看见孟父正红着眼圈跟老太太僵持,老太太背对着门,坐在炕沿上抹眼泪,手里还攥着个小布包。
李村长二话不说,给孟父使个眼色,俩人一个架胳膊,一个搬腿,像抬一袋粮食似的,硬是把老太太抬了起来。
孟栓赶紧抓起炕头上奶奶的小包袱,那里面裹着她常吃的草药和半块干硬的窝头。
老太太被架得悬空,连声哎呦:"哎呀呀……你俩鳖子!
轻点儿!
要把我这把老骨头拆了啊……哎~吆!
"她的小脚在空中乱蹬。
首到李村长和孟父把她塞进拉粮食的驴车,垫上捆干草,她嘴里还在嘟囔:"这世道……遭的什么罪啊……啥时候是个头啊……"驴车晃了晃,她扶着车帮首喘气。
孟家人把能藏的都藏了:粮食带走一部分,剩下的埋在猪圈的石板下,破棉被也塞进炕洞里,连孟父打铁用的锤子都埋进了柴火堆。
孟母把包袱捆在背上,又检查了三个孩子。
这才跟着人流往村外走。
出门时正撞见王寡妇。
她脸上抹了锅底灰,像戴了张花脸面具,正扯着十岁的儿子大路,大路一边挣一边嚷嚷:"娘啊!
我是男娃子,不用抹这个!
抹了还得洗脸,多麻烦!
"他使劲歪着头,躲闪着他娘的手,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可他哪里争得过王寡妇,那只手沾满黑灰,此刻有的是力气,硬是把灰拍到他脸上,连耳朵后都没放过。
孟家三姐弟站在门坎上,看着大路被抹成小黑脸,忍不住你看我我看你,想笑又不敢笑。
王寡妇在大襟布衫上擦了擦手,布衫上立刻多了两个黑手印,她叹口气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就是我的命!”
说完把早就收拾好的包袱甩到背上,那包袱鼓鼓囊囊的,不知塞了多少东西,又递给大路一个小布包,“拿着,里面有可是咱们的干粮。”
两家人合在一处,跟着前面的人流往山上走。
韩奶奶背着包袱,走在全是一群妇孺的队伍前面,走几步就回头望,看见孟家人和王寡妇一行人跟上了,才放心地转过身。
孩子们都紧紧攥着大人的衣角,平时爱哭闹的几个,此刻也抿着嘴不敢作声,只有眼睛在灰扑扑的脸上亮得惊人。
大家相互扶持着,在崎岖的山路上匆匆前行。
有人脚下打滑,立刻有几只手伸过来拉,有人的包袱散了,旁边的人就停下来帮着重新捆好。
尽管山风里带着寒意,尽管身后可能随时传来鬼子的枪声,队伍中的每个人眼里却都憋着一股劲——那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韧劲,像阳落沟村漫山遍野的酸枣刺,就算被风雪压弯了腰,根下也照样能冒出新芽。
阳落沟村方圆十里的地方,都把躲藏日本鬼子进村扫荡的行动叫"跑老日"。
这三个字说得平常,像说“赶集种地”一样,可每个字都浸着血和泪。
孟能就是在这种"跑老日"的年月里长大的。
她像山坡上的野草,没人特意浇水施肥,却凭着一股倔强劲,在石缝里扎了根。
她记事儿起,天不亮被娘拽着往山上跑是常事,有时刚把红薯下到锅里,锣声一响就得扔下柴火,有时正睡着觉,爹的大手一抄就把她揣进怀里,跑着跑着就能在颠簸中重新睡去。
跑得多了,她倒练出些本事。
跟着母亲和姐姐在山里找吃的,一眼就能认出哪种野菜能吃,哪种果实有毒——紫莹莹的龙葵果要熟透了才甜,沾着露水的马齿苋得用开水焯过才能嚼。
跟着哥哥爬树,小孟能像猴子似的窜到槐树枝桠间,摘那些一串串垂下来的槐花或者榆钱,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清香。
小小的饱腹,能暂时压下肚子里长时间的饥饿感。
那时的日子像风中的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灭。
可孟能看着身边的人——奶奶在驴车上念叨"啥时候是个头",娘的脸上永远带着锅底灰,却能在山洞里用几块石头支起灶,煮出带着苦味的野菜汤。
爹扛麻袋走在最前面,背影像座山,再陡的坡也没哼过一声。
她就跟着这些人,在一次又一次的"跑老日"里长大。
脚下的山路磨破了脚,结了茧。
脸上的锅底灰洗了抹,隔三差五就要重复一遍。
可心里那点光,却像山顶的星星,不管乌云多厚,总亮着那么一点,照着她往前跑,往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