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对陈远来说如同在滚油中煎熬。
他被迫加入沉重的劳役队伍,搬运巨大的石块。
沉重的负担压得他脊骨欲裂,粗糙的绳索磨破了肩膀,血水和汗水黏腻地混在一起。
每一次挥动铁镐,每一次背负土石,都让他更深切地体会到父亲所承受的非人折磨。
监工的鞭子像毒蛇,随时可能落下,抽走他仅存的力气。
他利用一切间隙溜回工棚,照看父亲。
陈大山的状况急剧恶化。
高烧不退,咳嗽越来越剧烈,咳出的痰带着暗红的血丝。
他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昏迷。
清醒时,眼神空洞地望着工棚顶漏风的破洞,喃喃着陈远小时候的事情,或者断断续续地咒骂郑元寿的名字;昏迷时,身体痛苦地抽搐。
陈远心急如焚。
他偷偷溜到工地的“医棚”,那里与其说是医棚,不如说是等死的地方。
一个胡子拉碴、眼神麻木的“郎中”正用一把生锈的刀,给一个腿部溃烂流脓的民夫剜肉。
没有麻药,只有烈酒浇上去,那民夫发出野兽般的惨嚎。
地上污秽不堪,散发着浓重的腐臭味。
“郎中!
求求你,给我爹看看!
他咳血了!”
陈远抓住那郎中的袖子哀求。
郎中不耐烦地甩开他,指了指角落一堆黑乎乎、散发着怪味的草药渣子:“咳血?
痨病鬼!
没得治!
拿点那个熬水,爱喝不喝!
别在这儿碍事!
下一个!”
陈远看着那堆垃圾一样的“药材”,心沉到了谷底。
他明白了,在这里,人命贱如草芥,尤其是像父亲这样失去劳力的人。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
第三天夜里,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袭击了工地。
狂风呼啸,豆大的雨点砸在工棚的破席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棚内西处漏雨,冰冷的雨水很快浸湿了地面和草铺。
本就拥挤污秽的环境变得更加恶劣。
陈大山在寒冷和高烧的双重折磨下,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陈远紧紧抱着父亲冰冷颤抖的身体,用自己的体温试图温暖他,但父亲的气息却越来越微弱。
“爹!
爹!
你醒醒!”
陈远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那么无助。
陈大山似乎被儿子的呼唤触动,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浑浊的眼珠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闪烁着。
他认出了儿子,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陈远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气流摩擦喉咙的嘶嘶声。
“爹!
你想说什么?”
陈远把耳朵凑到父亲嘴边。
“……郑……元……寿……” 陈大山用尽最后的力气,吐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
随即,他的目光越过陈远的肩膀,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瞳孔骤然放大,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控诉。
“还…我…命…来…” 他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微弱却凄厉到极点的嘶喊,身体猛地一挺,抓着陈远的手骤然松开,无力地垂落下去。
那双饱含痛苦、仇恨和不甘的眼睛,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一刻。
“爹——!!!”
陈远的悲嚎被淹没在狂暴的风雨声中。
他紧紧抱着父亲渐渐冰冷的身体,浑身剧烈地颤抖,泪水混合着雨水疯狂地流淌。
父亲的遗言,那最后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烙进了他的灵魂。
郑元寿!
这三个字不再是名字,而是血海深仇的化身!
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块一首贴身藏着的“民”字木牌。
木牌冰凉,却仿佛带着父亲最后的体温和嘱托。
他将木牌用力按在父亲冰冷的心口,仿佛要将父亲的冤屈和不甘都封存进去。
然后,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着父亲的额头,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在狂风暴雨中发出最深沉的血誓:“爹,你看着!
我陈远在此对天发誓,对地立誓!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郑元寿,还有他背后的杨广,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我要用他们的头颅,祭奠你的冤魂!
苍天在上,厚土在下,若有违背,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雨,下得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陈大山枯槁的脸,却冲不散陈远眼中那熊熊燃烧、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之火。
这一刻,那个汴州小吏的儿子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被仇恨重塑的复仇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