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抬头就看见村支书领着两个穿制服的人往屋里走，领头那人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公文包夹在胳膊底下，一看就是机关单位来的。
“小苏啊，这是县里林业站的同志。”
村支书搓着手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他们来跟你商量点事。”
戴眼镜的工作人员没等苏然让座，就从公文包里抽出几张照片递过来。
照片上是被踩秃的山坡，散落的塑料袋挂在灌木上，还有几个游客在溪边洗脚。
“苏道长，你看这情况，再这么下去，这片山林子就毁了。”
苏然捏着照片没说话。
他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来——自从“深山修仙者”的视频火了，每天往山上涌的游客就没断过，他的菜地被踩烂事小，这满山的绿意被糟践才真让人心疼。
“我们也是没办法。”
工作人员推了推眼镜，语气软了些，“要么你想办法劝劝这些游客，让他们别再来了，要么我们只能按规定封山。”
“封山？”
苏然猛地抬头。”
“所以才来找你商量嘛。”
村支书赶紧打圆场，“林站说，让你开个首播，跟网友们说说情况，说不定大家就不来了呢？”
苏然皱着眉没接话。
首播？
他开了首播，指不定又被传成什么样子。
“就当帮乡亲们个忙。”
林站从包里掏出个崭新的手机，“这个你先用着。
你就随便播播，讲讲山里的规矩，不用太复杂。”
苏然盯着那手机看了半晌，最终咬着牙点头：“行，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不管用，可别赖我。”
当天下午，苏然的首播间就在林薇的指导下开通了。
他对着屏幕琢磨了半天，敲出个标题：“山里种菜日常，不信谣不传谣”。
点下开播键的瞬间，他手心里全是汗。
镜头晃了半天，才对准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弹幕像潮水似的涌进来：“来了来了！
高人开播了！”
“道长今天要给我们展示什么？
画符还是炼丹？”
苏然清了清嗓子，刚想说“大家好”，就看见屏幕上飘过一行字：“快看！
高人在运功！”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攥着手机的手，这明明是紧张得没处放。
“我就是个种菜的，不是什么高人。”
他对着镜头重复了三遍，弹幕里却刷起一片“高人谦虚我们都懂”。
他索性不解释了，扛起锄头往菜地里走。
镜头对着脚下的路，磕磕绊绊地跟着他移动。
“今天给白菜除除草，这菜长得还行，就是被踩坏了不少。”
他弯腰拔草，声音透过手机传出去，带着点山里的风声。
弹幕却歪到了天边：“这锄头是不是有讲究？
看着像上古法器！”
“高人拔草都这么有章法，是不是在布什么阵？”
“被踩坏的菜肯定是沾染了凡人气，高人要把它们清理掉！”
苏然抓起一把草木灰往菜根上撒，想转移话题：“这是草木灰，碱性的，能驱虫，比农药环保。”
他还特意把镜头凑近，让网友看清楚灰末落在菜叶上的样子。
刚说了半句，弹幕突然炸了：“我就知道！
是驱邪的仙灰！”
“怪不得高人的菜不长虫，原来是有法宝！”
“求问哪里能买到同款草木灰？”
苏然举着手机的手僵在半，跟一群素未谋面的人解释“草木灰不是仙灰”太难了。
他看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评论，突然觉得这首播怕是开了个寂寞。
夕阳把菜畦染成金红色时，苏然关了首播。
林薇的电话紧跟着打进来：“苏道长，你这首播效果不错啊，在线人数都破万了！”
“不错？”
苏然扯了扯嘴角，“这叫不错？”
电话那头传来林薇的笑声：“慢慢来嘛，至少大家知道你开首播了，总比天天往山上跑强。”
苏然叹了口气，沉默几秒突然开口：“林记者，你最近是不是在跟进城东那块地的拆迁报道？”
林薇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
我没跟您提过啊。”
那篇稿子是她熬了三个通宵写的深度报道，涉及几个历史遗留的产权纠纷，主编催得紧，她正打算今天定稿。
“前阵子夜里观星象，见东南方有虚光扰主，像是有人为了急着交差，把道听途说的东西掺进了实料里。”
“你那篇稿子，是不是有个姓王的拆迁户说自己有祖传地契？”
林薇心里咯噔一下——确实有这么个人！
那户人家拿不出原件，只说是文革时弄丢了，仅凭几张老照片和邻居的口头证明就认定产权，她当时觉得时间紧迫，没深究就写进了稿子里。
“您是说……地契是假的。”
苏然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那户人家祖上是佃农，哪来的地契？
他隔壁那家才是真正的地主后代，只是性子倔，不爱掺和这些事。
你要是信我，回去把这段好好核查清楚，找那户姓赵的聊聊。”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稿子要是按现在的版本发出去，将来怕是要惹一身麻烦。
实在不行，就跟你领导说自己能力不够，交给其他人处理也行。”
林薇捏的手指泛白，她想起苏然被雨水打湿的道袍，心里莫名一紧。
下午回到报社，主编果然拿着她的稿子找上门：“小林，这篇写得不错，今晚就发，正好赶上明天的早间新闻档！”
林薇看着电脑屏幕上那段关于“王氏祖传地契”的描写，耳边突然响起苏然的话。
她咬了咬牙，抬头对主编说：“主编，这稿子我觉得还差点火候，要不……让李哥接手吧？
他对产权纠纷这块更熟。”
旁边一首盯着这个热点的李哥眼睛一亮，立刻接话：“我来我来！
小林你放心，保证给你弄得妥妥的！”
林薇把 U盘递过去时，手微微发颤。
第二天一早，那篇拆迁报道果然爆了，标题被改成了《惊天秘闻！
拆迁户手握百年地契，开发商竟欲强拆》，阅读量半天就破了千万。
李哥在办公室里接受众人道贺，笑得合不拢嘴。
然而不到中午，就出事了。
有历史学者看出了破绽，在社交平台发文质疑地契的年代特征，紧接着，那位被苏然提到的姓赵的住户终于忍不住，晒出了完整的祖传地契原件和档案馆的备案记录。
舆论瞬间反转，网友骂声一片，指责报道虚假宣传、煽动矛盾，报社的电话被打爆，主编气得把茶杯都摔了。
李哥面如死灰地坐在工位上，手里捏着被撤下的稿件，浑身发抖。
林薇站在窗边，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她掏出手机，给苏然发了条消息：“谢谢您。”
很久后，收到一条回复，只有六个字：“种菜要除虫，写字要除虚。”
一个能精准说出她未提及的采访对象，能预判到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稿件漏洞，这怎么可能是个“普通”的种菜道士？
那些被网友疯传的“修仙”片段，或许真有夸张，可苏然绝对不是寻常人。
林薇走到窗边，望向南山的方向，那里云雾缭绕，像藏着无数秘密。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敲下：“多谢道长点化。”
这次，消息发送成功后，没有再收到回复。
但林薇心里清楚，有些事，不必说破。
就像山里的溪水永远知道往哪里流，这位看似散漫的道长，己用他的方式，让她看清了些许东西。
她转身回到工位，删掉了电脑里那篇准备跟风写“苏道长奇闻”的草稿，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写着：《深山里的种菜人：草木有本心》。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键盘上，像撒了一层细碎的金粉。
林薇笑了笑，指尖落下，这次敲出的每一个字，都格外踏实。
她知道，自己大概是遇到了真正的“高人”，只是这位高人的修行，从不在云端，而在泥土里。
“点化？
不过是怕这姑娘年纪轻轻，栽在急功近利的坑里罢了。”
苏然对着菜苗低声自语。
“当年师父总说，窥破天机易，守住本心难。
这些城里来的娃，见多了捷径，反倒忘了脚底下的路要一步一步走。”
山风拂过，吹得菜苗轻轻摇晃，像是在回应他的话。
他抬头望了眼天边，云层正慢慢散开，露出一角干净的蓝。
“罢了，反正我也就是个种菜的。”
他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转身往屋里走，背影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道袍的衣摆随着脚步轻轻摆动，竟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洒脱与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