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冰冷的“谢谢”之后的日子，仿佛真的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拨回了原有的轨道。
顾夜宸恢复了那种精确到刻板的作息。清晨离开，傍晚归来，大部分时间待在书房，偶尔在客厅或厨房与她短暂地擦身而过，目光不再有任何多余的停留，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件会移动的家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比之前更甚的、刻意维持的冰冷和距离感。
林薇也将自己重新缩回了厚厚的保护壳里。她不再试图做早餐，不再在公共区域多做停留，甚至尽量减少与他在同一时空下的碰面。那台昂贵的笔记本电脑，她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打开了。性能好得惊人，运行速度流畅无比，预装的软件也都是专业且最新的版本。她用这台电脑查阅资料，偶尔写几行代码，试图找回一些熟悉的、能让自己心安的节奏。但指尖触碰冰冷的键盘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醉酒那晚的问话，以及之后发生的种种，心绪便再难平静。
她强迫自己不去揣测他行为背后的含义，将那句“谢谢”和那晚的一切都归结为酒精作用下的混乱和资本家维护“资产”的本能。唯有如此，她才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不至于在那双深邃冷漠的眼睛注视下彻底失态。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裂开，便再难复原如初。
她发现自己会不由自主地留意门口的动静，会在他晚归时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倾听，会在听到书房里传来他隐约的咳嗽声时，心头微微一紧。这些细微的、不受控制的情愫，像暗夜里滋生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着她，让她感到恐慌，却又无力彻底斩断。
这天下午，林薇正在次卧对着电脑屏幕上一段复杂的算法逻辑发呆，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她几乎快要遗忘的号码——大学时期关系还不错的学长，徐彦。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林薇？真的是你？我刚听系里老师说你现在也在A市？”徐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开朗，带着阳光般的暖意，与这间冰冷公寓的氛围格格不入。
“学长？”林薇有些意外，声音还带着点沉浸在代码世界里的茫然，“嗯，是的，我在A市。”
“太好了！好久没联系了。这周末我们几个留A市的同学有个小聚会，就在市中心那边，一起来吧？大家都挺想你的。”徐彦热情地发出邀请。
聚会？同学？
林薇的心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她几乎已经快要忘记那种热闹的、属于正常年轻人的社交生活是什么样子了。自从母亲生病，她就像一只被迫高速旋转的陀螺，奔波于医院和打工地点之间，所有的朋友和社交都被无限期搁置。后来……更是陷入了眼下这种诡异而孤立的境地。
她几乎要下意识地拒绝。她现在的身份如此尴尬，如何去面对那些曾经熟悉、如今可能已在各行各业崭露头角的同学？更何况，那份《婚姻契约协议》里虽然没有明确禁止她社交，但“保密条款”和“维护顾氏形象”的要求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她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我……”她张了张嘴，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电话那头的徐彦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犹豫，语气更加诚恳：“来吧，林薇，就是很简单的吃个饭聊聊天，没几个人。听说你家里前阵子有些事……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别一个人扛着。”
学长温和的关怀，像一缕微小的暖风，吹进了她冰冷孤寂的角落，让她鼻尖莫名一酸。她已经太久没有感受到这种不带任何目的性的、单纯的关心了。
鬼使神差地，那句拒绝的话咽了回去。她听到自己用一种干涩的声音回答：“……好，好吧。时间地点你发我微信吧。”
挂了电话，林薇握着手机，心里一片混乱。她竟然答应了？她该怎么去？以什么状态去？会不会给顾夜宸惹麻烦？
各种顾虑瞬间涌上心头，让她几乎立刻后悔了刚才的冲动。
然而，傍晚顾夜宸回来时，她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开口报备这件事。他依旧是那副冰冷的样子，进门，无视她，径直走向书房。
一连两天，都是如此。她几次酝酿着想要在他经过时开口，但一对上他那双毫无温度、仿佛能冻结一切的眼睛，所有的话就都卡在了喉咙里。
也许……根本不需要告诉他吧？只是一场很小的同学聚会，几个小时就回来了。他那么忙，大概根本不会在意她的去向。主动去说，反而显得奇怪，像是在刻意寻求他的批准一样。
林薇如此自我安慰着，带着一种鸵鸟心态，将这件事埋在了心里。
聚会那天，她仔细斟酌了衣着，选了一条看起来日常但得体的连衣裙，化了个淡妆。对着镜子练习了几遍自然轻松的笑容，试图掩盖住眼底的疲惫和这段日子以来积压的惶惑。
她出门时，顾夜宸还在书房里，没有任何动静。她悄悄地关上门，像是做贼一样，心里莫名地有些发虚。
聚会的氛围比林薇想象中要轻松愉快许多。来的都是以前关系不错的同学，大家几年未见，聊起大学的趣事和各自的近况，笑声不断。徐彦学长更是对她颇为照顾，不动声色地帮她挡酒，将话题引向她擅长的技术领域，让她逐渐放松下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同龄人轻松地交流了，暂时忘记了医院的沉重、债务的压力以及那个冰冷公寓里的一切。几杯果酒下肚，脸颊微微发烫，心情也难得的明亮了几分。
“林薇，你后来是不是去了星海科技？那边技术氛围听说很不错。”一个同学问道。
林薇的笑容僵了一下，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星海科技……那是她为了母亲医药费拼命加班的地方，也是她最后被迫辞职的地方。
“嗯，待过一段时间。”她含糊地应道，不想多提。
徐彦看了她一眼，适时地接过话头，聊起了最近行业内的新技术趋势，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林薇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聚会进行到一半，林薇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一看，呼吸猛地一滞。
发信人：G。
内容只有言简意赅的三个字：在哪？
冰冷的字眼，透过屏幕，仿佛都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他……怎么会突然问这个？他发现她不在公寓了？
林薇的心跳瞬间失控，刚才的轻松愉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抓包”的心虚和恐慌。她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喧闹的环境，手指颤抖着回复：在外面，和同学聚会。
她不敢撒谎，也知道撒谎很可能被轻易拆穿。
消息发出去后，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应。
没有追问，没有命令，什么都没有。
可这种死寂般的沉默，反而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林薇感到不安。她仿佛能想象出屏幕那头，顾夜宸看着这条消息时，那张冷峻的脸上会浮现出怎样冰寒的表情。
接下来的时间，林薇变得有些心不在焉，笑容也勉强起来。时不时地拿出手机看一眼，屏幕却始终漆黑安静。
“怎么了？有事？”徐彦注意到她的异常，低声问道。
“没，没什么。”林薇慌忙收起手机，挤出一个笑容。
聚会接近尾声时，林薇的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来电***。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陈特助”。
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顾夜宸甚至不屑于亲自打电话给她。
她深吸一口气，对同学们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拿起手机走到安静的走廊角落接听。
“林小姐。”陈特助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公式化，听不出任何情绪，“总裁吩咐，聚会结束后，请您在餐厅门口稍等，司机会过去接您。”
不是询问，不是商量，是直接的通知。
“……好的，我知道了。”林薇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回应。他果然生气了。甚至派了司机来接，是要立刻将她抓回去吗？
挂了电话，她再也没有任何心情待下去。匆匆和同学们道别，拒绝了徐彦送她回去的提议，一个人心神不宁地走到餐厅门口。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让她因为酒精而发烫的脸颊稍微冷却了一些，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和不安。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库里南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到她面前停下，车牌号是她熟悉的那一个。穿着制服的司机下车，恭敬地为她拉开车门：“夫人，请。”
“夫人”这个称呼，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林薇弯腰坐进车里，车内弥漫着一种熟悉的、冰冷的雪松气息，让她瞬间绷紧了神经。
然而，她预料中的兴师问罪并没有立刻发生。
车厢里一片死寂。司机沉默地开着车，前后座之间的隔板升起着，将她独自隔绝在这个奢华却令人窒息的小空间里。
她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的街景，心里七上八下，猜测着回去之后将要面对怎样的场景。
他会怎么对她？冷嘲热讽？直接警告？还是用那份协议来压她？
车子最终平稳地驶入公寓地下车库。
电梯上行，数字不断跳动，每一下都像敲在林薇的心尖上。
“叮——”
电梯门打开，公寓里一片灯火通明。
顾夜宸没有像往常一样待在书房，而是站在客厅中央的落地窗前，背对着电梯方向。他穿着黑色的丝质家居服，身姿挺拔，却透着一股比平时更加冷冽逼人的气息。明明没有回头，那股无形的、强大的压迫感已经弥漫了整个空间。
林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脚一阵发麻。她小心翼翼地走出电梯，鞋跟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极致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是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却始终没有转身，也没有开口，只是那样沉默地望着窗外城市的夜景，留给她一个冷漠而难以捉摸的背影。
这种沉默的煎熬，比直接的斥责更让人难以忍受。
林薇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主动开口：“我……我回来了。”
顾夜宸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
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林薇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冻结了她的血液。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峻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但那双深邃的黑眸，却如同结了冰的寒潭，锐利得惊人，里面翻滚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极力压抑却依旧骇人的冰冷怒意。
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照灯，从她的脸，滑到她身上那件略显精致的连衣裙，最后定格在她因为喝了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比平时莹润几分的嘴唇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令人极度不适的穿透力，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剥开审视一遍。
林薇被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强忍住了。
“同学聚会？”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像冰锥一样，字字带着刺骨的寒意，“玩得开心吗？”
林薇的心脏紧缩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还，还好……”
“看来是我疏忽了。”顾夜宸打断她，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却毫无笑意，“顾太太的生活确实不该如此乏味。需要我为你安排更多的社交活动吗？或者，像今晚这样，和‘学长’聊技术趋势，更合你的胃口？”
“学长”两个字，被他用一种极其缓慢而清晰的语调念出来，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冰冷的意味。
他知道了！他不仅知道她去了聚会，甚至知道徐彦在场，知道他们聊了什么？！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派人监视她？！
一股寒意混合着屈辱感瞬间涌上林薇的心头，让她脸色发白。她猛地抬起头，迎上他冰冷的目光，声音也因为激动而带上了一丝颤抖：“你调查我？”
“调查？”顾夜宸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眼神却更加冰寒，“维护顾氏和顾太太的形象，清除任何潜在的风险，是我的责任。而不是等到某些不必要的麻烦找上门来，才后知后觉。”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冰冷而刻薄。
“那只是我的大学学长！普通的同学聚会！能有什么风险？有什么麻烦？”林薇被他这种蛮横无理的态度激怒了，一直压抑的委屈和不安在这一刻爆发出来，“难道我连最基本的社交自由都没有了吗？我只是出去吃个饭，这难道也违反了那份该死的协议吗？！”
她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句话，眼眶因为激动和委屈而微微泛红。
顾夜宸的眸光骤然变得更加幽深冰冷，他向前迈了一步，强大的压迫感瞬间逼近：“社交自由？林薇，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你顶着‘顾太太’的头衔，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顾氏的脸面！和不明身份的男人在公开场合聚会谈笑，饮酒作乐，这就是你理解的‘社交自由’？”
“不明身份的男人？饮酒作乐？”林薇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不堪的吗？我只是……我只是需要喘口气！我需要离开这个冰冷的笼子一会儿！我需要和正常人一样说说话！这也有错吗？！”
“笼子？”顾夜宸的眼睛微微眯起，危险的光芒一闪而过。他再次向前逼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程度。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冰冷得仿佛能冻结空气：“所以，和我待在一起，让你觉得像是在坐牢？和你的‘学长’在一起，就能让你感受到‘正常’和‘自由’了，是吗？”
他的质问如同冰雹般砸下来，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近乎失控的怒意。
林薇被他眼中那骇人的冰冷和怒意吓到了，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手腕却猛地被他一把攥住！
他的手指冰凉而有力，像铁钳一样箍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你放开我！”林薇挣扎着，恐惧和愤怒交织在一起。
顾夜宸非但没有松开，反而猛地将她向前拉了一把，迫使她几乎撞进他的怀里！他低下头，冰冷的目光死死锁住她，两人鼻尖几乎相碰，他身上那股强烈的、带着怒意的雪松气息将她彻底包围。
“林薇，”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危险，仿佛淬着冰，“记住你的身份，也记住我的底线。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心，更不要……玩火自焚。”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告和占有欲，与他平日极致的冷静自制形成了极其恐怖的对比。
林薇惊恐地看着他，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他眼中那几乎要吞噬一切的冰冷怒意，让她浑身冰冷，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一刻的他，陌生而可怕。
顾夜宸死死地盯着她苍白惊恐的小脸，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又收紧了几分，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几秒钟后，他猛地松开了手，像是厌恶什么一样，将她甩开。
林薇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手腕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辣地疼。
他不再看她，转过身，留给她的依旧是一个冰冷绝情的背影，只有那紧绷的肩线泄露着他并未平息的怒意。
“没有下次。”他冰冷地丢下最后四个字，迈步走向书房。
“砰！”
书房的门被重重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彻底斩断了什么。
林薇独自站在空旷冰冷的客厅里，看着手腕上那圈刺目的红痕，听着耳边那声巨大的门响，身体因为后怕和委屈而微微颤抖着，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冰层之下，果然是足以将人吞噬的、汹涌的暗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