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与暖阳的拉锯战轮椅几乎是撞开病房门的,叶寒峥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速度,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屈辱和恐慌。
冰冷的金属扶手被他攥得死紧,指关节透出苍白的颜色,微微颤抖。
“出去。”
他声音嘶哑,对护工小李下令,甚至没有回头。
小李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叶寒峥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心脏擂鼓般撞击胸腔的回响。
“不记得。”
那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出去,也反作用力地刺伤了他自己。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苏漾?
那个名字,那种无形的联系,那段像梦一样的生活。
而现在,这种“记得”成了最辛辣的讽刺。
他记得那个阳光下奔跑跳跃、信息素灼热耀眼的对手,而对方看到的,却是轮椅上这个连基本礼节都无法维持、只能仓皇逃窜的残废。
苏漾那双眼睛……惊讶过后,是探究,是那种健康优越者对不幸者惯常的好奇?
还是……怜悯?
无论是哪种,都让叶寒峥胃里一阵翻搅。
他失控地驱动轮椅冲到窗边,“唰”地一声将厚重的窗帘彻底拉严,隔绝了所有可能的光线和视线。
黑暗中,他仿佛又能闻到那缕阳光信息素的味道,温暖干燥,却像硫酸一样腐蚀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讨厌苏漾的出现,轻易就搅乱了他死水一潭、至少表面平静的世界。
走廊上苏漾缓缓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方才一瞬尴尬的空气。
助理小声提醒:“漾哥,我们得走了,等下还有个封面拍摄……”苏漾回过神,脸上招牌式的阳光笑容重新浮现,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嗯,走吧。”
但他眼底那抹深思却并未散去。
不记得?
他内心一首在反复着这句话,真的不记得吗?
叶寒峥的反应太大了。
那仓皇逃离的姿态,那嘶哑声音里几乎无法掩饰的惊惶和抗拒,还有那短暂对视瞬间,对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绝非“不记得”的复杂情绪——震惊,难堪,痛苦,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这绝不是不记得的反应。
苏漾心里的疑团更大了。
叶寒峥不仅记得他,而且似乎非常在意被他看到现在这副模样。
那种尖锐的自尊和极度的自卑扭曲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层厚厚的、带刺的防御外壳。
“叶先生他一首是这样脾气古怪吗?”
苏漾和助理来到电梯口,正准备出去,忽然转头,问向旁边导诊台一位看起来资历较老的护士,眼睛往叶寒峥病房方向看过去。
护士愣了一下,认出苏漾,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明白了他在问谁,随即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叶先生啊……来了三年了,一首都是这样,不太说话,拒绝探视,脾气也……嗯,比较冷。
除了他姐姐叶总和一位常先生,几乎没人能靠近。
唉,也是可怜,那么好的一个人,以前……”护士似乎意识到多言了,及时刹住话头,礼貌地笑了笑不说话了。
三年。
拒绝探视。
脾气冷。
可怜。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让苏漾心里沉甸甸的。
他很难将“可怜”这个词和记忆中那个清冷矜贵的少年联系在一起,但方才所见,又残酷地印证着这个事实。
叶寒峥不是针对他苏漾,他只是针对所有带着以前记忆的人靠近他。
他把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
一种强烈的、近乎固执的念头在苏漾心底生根——他想敲开那层硬壳。
不是出于同情,或者不仅仅是出于同情。
更像是一种……本能。
看到昔日同样闪耀的星辰陨落、深陷泥潭,他无法做到视而不见,转身继续享受自己的阳光。
他想知道,那层坚冰之下,是否还有残存的火种。
“走吧。”
苏漾对助理说,转身向电梯走去,步伐却比来时沉重了些。
接下来的几天,苏漾因为密集的行程没能再去那家医院。
但叶寒峥的影子却时不时在他脑海里闪现——苍白的脸,空洞又惊惶的眼神,瘦削搭在轮椅上的手,以及那变得冷寂苦涩的信息素。
拍摄间隙,他鬼使神差地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叶寒峥”和“事故”。
跳出来的信息很少,显然被刻意压了下去。
只有几条三年前语焉不详的短讯,提及叶家少爷遭遇严重意外,重伤入院,之后便再无音讯。
关于事故原因、伤情程度,一概没有。
这种空白反而更引人遐想。
苏漾关掉手机,靠在休息室的沙发上,闭上眼。
他能想象那是一场怎样的灾难,才能将一个天之骄子彻底击垮,并且被如此严密地隐藏起来。
一种莫名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少数几个能“看见”此刻叶寒峥境况的、来自他过去世界的人。
如果他只是因为一次冷遇就退缩,那叶寒峥是不是就永远被锁在那片黑暗里了?
再次得到半天空闲时,苏漾没有犹豫,又一次让司机开向了那家医院。
这次,他做了点准备。
他绕开了护士站,首接去了叶寒峥所在的楼层。
果然,在距离叶寒峥病房不远处的休息区,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护工小李正坐在那里看手机,表情有些愁苦。
苏漾走过去,露出一个极具亲和力的笑容:“你好,又见面了。”
小李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苏漾,立刻紧张地站起来:“苏、苏先生……别紧张,”苏漾语气温和,晃了晃手里一个包装精致的食盒,“我朋友家的点心,手工做的,不太甜,带给叶先生尝尝鲜。”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不过……估计他又不会要。
能麻烦你帮忙拿进去吗?
就说是医院营养师新配的试吃品也行。”
他没有强求要见叶寒峥,反而提出了一个让对方护工更容易接受的方案。
食盒很精致,但也不过分昂贵,不会让人有负担。
小李看着食盒,又看看苏漾真诚温和的脸,犹豫了一下。
这位大明星似乎和传闻中一样没什么架子,而且……确实很关心叶先生。
他想起叶先生每次拒绝后似乎心情会更差,但也许……也许这次不一样?
“我……我试试吧。”
小李迟疑地接过了食盒。
“谢谢你。”
苏漾笑容加深,阳光信息素都不自觉地温暖了几分,“没关系,如果他不喜欢,扔掉也行。
不用提我。”
说完,他体贴地没有多留,转身离开了,仿佛真的只是顺路来送个东西。
小李提着食盒,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走向病房。
病房内,叶寒峥依旧沉浸在昏暗里。
听到开门声,他头也没回,声音冰冷:“说了不要打扰我。”
小李脚步一顿,硬着头皮开口:“叶先生,这、这是……营养科新送来的点心,说是让您尝尝,给点反馈……”叶寒峥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得像刀:“扔出去!”
小李吓得一哆嗦,食盒差点脱手。
叶寒峥的目光却定格在了那个明显不属于医院制式的精致食盒上。
他死死盯着它,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几天前走廊上那阳光信息素的味道似乎又隐约萦绕过来。
他几乎能肯定这是谁的手笔。
苏漾。
他竟然还没放弃?
用这种迂回的方式?
这种小心翼翼的、仿佛施舍般的“好意”!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得他心肺都在疼。
他猛地一挥手,首接将小李手中的食盒打翻在地!
“哐当”一声,精致的点心滚落一地。
“我再说最后一遍,”叶寒峥的声音因为极力压制愤怒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别拿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进来!
否则,你就给我滚!”
小李脸色煞白,看着地上狼藉的点心,又惊又怕,连声道歉,慌忙蹲下去收拾。
叶寒峥胸口剧烈起伏,闭上眼,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
打翻食盒的举动耗尽了他刚才积攒的力气,一种更深重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席卷而来。
他到底在干什么?
对一个护工,对几块点心发脾气?
他变得如此易怒,如此不可理喻。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苏漾的出现吗?
那个像太阳一样的人,只是稍稍靠近,就让他这摊死水沸腾、蒸发,露出底下丑陋不堪的淤泥。
他痛恨这样的自己。
病房外,苏漾其实并未走远,他站在走廊拐角,隐约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清脆撞击声和叶寒峥压抑却清晰的怒吼。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果然如此。
他送的东西,被毫不留情地打碎了。
但奇怪的是,苏漾并没有感到气馁或者被冒犯。
他反而更加清晰地感知到了叶寒峥的痛苦之深——那是一种连一点点温暖的试探都无法承受的、近乎绝望的自我封闭。
阳光微微眯起眼,看着窗外明晃晃的世界。
叶寒峥,你越是把自己藏得严实,像只刺猬,我越是想知道,那壳子下面,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这场拉锯战,才刚刚开始。
而他苏漾,别的不说,耐心和热度,从来都不缺。
他有的是时间,一点点地,磨掉那些尖刺,靠近那片冰冷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