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夜埋骨京城最破的落云巷里,死了个老乞丐。雪埋了半截身子,硬邦邦的,
像块被丢弃的脏污的冰。没人收尸,野狗绕着打转,绿油油的眼珠子在暮色里渗人。
巷口卖炊饼的鳏夫啐了一口,骂骂咧咧:“死哪儿不好,晦气!”缩着脖子回了屋,
炉火暖着他一个人的冷清。一把锈了的短刀,却在这时,轻轻放在了老乞丐僵硬的胸口。
刀柄缠着快烂透的皮子,隐约能看见点暗金的纹路。握刀的是个姑娘,叫云泥。
裹着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臃肿棉袄,头发枯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黑灰,只剩一双眼睛,
沉在浓密的睫毛阴影里,黑得吓人,空得也吓人。她盯着那老乞丐青紫的脸,半晌,
从喉咙里挤出极低的一声笑,嘶哑得不像个十六七岁姑娘家的嗓子:“爹,路给你清干净了,
慢走。”她站起身,瘦得像根随时会断的竹竿,
混不在意地踢开脚边一只试探着凑近的瘸腿野狗。那狗呜咽一声,竟夹着尾巴逃了。刚转身,
巷子那头歪歪扭扭走来三个醉醺醺的汉子,棉袍油腻,腰带上挂着府衙杂役的牌子,
是这一带的巡街。为首的塌鼻子眯着眼,瞧见了雪地里的动静,又瞧见站起身的云泥,
嘿嘿一笑:“哟,这不是小叫花子么?给你那死鬼老爹送终呢?”云泥眼皮都没抬,
侧身要从旁边过去。塌鼻子旁边一个豁牙伸手就拦,酒气混着口臭喷过来:“急什么?
爷几个心善,帮你埋人,给几个酒钱就成!”说着,那脏手就往云泥怀里揣,显然不止要钱。
云泥脚步一顿。豁牙的手还没沾到她的衣角,手腕子就被叼住了。不是被手抓住,
是被某种极快极狠的东西猛地啄了一口似的。“咔嚓”一声轻响。豁牙的惨叫还没冲出喉咙,
云泥枯瘦的手指一拧一送,他整个人就像个破口袋似的飞了出去,重重砸在结冰的臭水沟里,
哼都没哼一声,晕了。塌鼻子和另一个酒瞬间醒了大半,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根瘦竹竿。
云泥还是低着头,声音没什么起伏:“让让。”塌鼻子脸上挂不住,骂了句脏的,
抽出腰间挂着的铁尺:“小贱蹄子,找死!”抡圆了就朝云泥头上砸来。这一下落实了,
头破血流都是轻的。铁尺带风。云泥终于抬了眼。那眼里没有惊慌,没有愤怒,
甚至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沉沉的、望不见底的黑。她像是随意地一抬手。“铛!”一声脆响。
铁尺砸在她小臂上,竟像是砸中了坚铁!塌鼻子虎口震得发麻,铁尺差点脱手,
还没等他明白怎么回事,肚子上猛地一记重踹,他近两百斤的身子倒飞出去,
撞塌了半堵早已松垮的矮墙,被碎砖烂瓦埋了半截,直接没了声息。剩下那个彻底醒了酒,
腿肚子转筋,看着一步步走近的云泥,像是见了雪地里爬出的索命恶鬼,尖叫一声,
屁滚尿流地跑了,鞋都掉了一只。云泥看也没看逃跑那人,走到臭水沟边,
把昏死的豁牙拎出来,搜刮走他们三人身上所有的铜板和一块劣质玉佩,
又把塌鼻子从砖石里扒拉出来,同样摸走了钱袋。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
她掂了掂手里的收获,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太少。然后走到老乞丐尸体旁,
沉默地看了片刻,弯下腰,开始用手和那把锈刀刨坑。冻土硬得像铁,她的手很快见了血,
混着泥污和雪水,她却仿佛不知道疼,只固执地一下下挖掘。夜色浓得化不开,
雪又悄无声息地落下来。野狗早不知逃去了哪里。只有落云巷深处,一个瘦弱的身影,
在寂静和寒冷里,为自己“爹”掘着一个冰冷的安身之所。坑很浅,刚够埋下一个人。
她把人拖进去,推上土,压实,最后把那把锈刀插在坟头,算是立了个碑。做完这一切,
她靠在冰冷的巷壁上,微微喘气,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她从怀里摸出半个硬得能硌掉牙的窝头,慢慢啃着。吃完,舔了舔干裂起皮的下唇,
将刚才搜刮来的铜钱数了又数,一共二十七文。不够。远远不够。她需要一笔钱,一大笔钱。
不是为了吃饱穿暖,是为了去一个地方,问一个人一句话。雪更大了一些,
几乎要将那座新坟和巷子里打斗的痕迹彻底掩盖。2 惊马救主云泥缩了缩脖子,
把破棉袄裹紧,一步步朝巷外走。脚步声被积雪吸走,悄无声息。刚走出落云巷,
转到稍微宽敞些的泥鳅胡同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闷响猛地撕裂了夜的沉寂。
伴随着尖锐的呼喝:“闪开!统统闪开!”一辆极其豪华的马车像是发了疯,
四匹高头大马眼睛赤红,鼻孔喷着粗气,完全不受车夫控制,狂奔乱冲。车辕上,
车夫脸色惨白,死死拉着缰绳,却被颠得东倒西歪。马车华盖剧烈摇晃,帘幕翻飞,
里面隐约传出女子惊恐的尖叫。马车前方不远,
一个三四岁、扎着冲天辫的胖娃娃正蹲在路中间捡拾滚落的糖葫芦,
完全不知道致命的危险正呼啸而来。路边零星几个行人吓得呆若木鸡,有的甚至闭上了眼,
不忍看接下来的惨剧。疯马扬蹄,眼看就要将那小小的身影踩踏成泥!云泥的脚步停住了。
她看着那娃娃,看着那狂奔的马车,眼神依旧空茫,没有任何情绪,
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皮影戏。电光石火间,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
似乎只是一阵冷风卷过,带起几片雪花。那捡糖葫芦的娃娃像是被雪浪轻轻推了一把,
滴溜溜滚到了路边安全的地方,懵懂地眨着眼,糖葫芦还紧紧攥在小手里。
而狂奔的马匹中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瘦削的身影。是云泥。
她竟直接闯入了四匹惊马的铁蹄之间!身影飘忽得像鬼,精准地避开了每一次致命的踩踏,
枯瘦的手快得只剩残影,在其中一匹领头马的脖颈侧后方某个位置猛地一按一扯!
那匹最为狂躁的头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前蹄骤然软倒,庞大的身躯轰然栽向地面!
这一倒,立刻绊倒了旁边一匹马,另外两匹也受了惊,嘶鸣着乱了步伐,互相冲撞拉扯。
马车在巨大的惯性下向前冲了半步,车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整个车厢猛地倾斜,
眼看就要侧翻!车帘飞起,露出一张煞白却极其娇美的少女容颜,惊骇欲绝。
云泥在头马倒地的瞬间,已借力跃起,足尖在倾倒的马背上一点,如同没有重量的枯叶,
轻飘飘地落在即将倾覆的车辕上,一只手抓住了车夫的后腰带,另一只手握拳,
看似轻描淡写地砸在连接车辕和车身的某个关键榫卯处!“咔嚓!”一声脆响。
本就倾斜的车身被她这一拳彻底砸得与车辕分离!车厢带着里面的人轰然倒地,
在积雪的街道上滑出老远,发出巨大的摩擦声和木料碎裂声,但终究没有完全翻滚,
避免了最坏的结果。而那断了连接的车辕和前面瘫倒的马匹则歪倒在另一边。
车夫被云泥拎着,摔在雪地里,滚了好几圈,懵了。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从娃娃被推开,
到惊马被制服,车厢倒地,快得让人无法反应。街道上一片死寂。
只有受伤的马匹在地上痛苦的喘息和嘶鸣。雪落无声。路边的行人张大了嘴,如同泥塑。
车厢里传来女子压抑的哭泣和***。云泥站在雪地中,拍了拍破棉袄上沾到的雪沫,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开了一粒尘埃。
她甚至看都没看那被她救下的娃娃和车厢里的人,转身就要走,
像是要尽快离开这突如其来的麻烦。“站住!”一声娇叱从倾倒的车厢里传出。
车帘被一只颤抖却依旧努力维持姿态的手掀开,那个脸色苍白的美貌少女在丫鬟的搀扶下,
艰难地从歪斜的车门里爬了出来。她发髻微乱,衣饰华贵不凡,显然身份尊贵。
此刻她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一双美目却紧紧盯住了云泥的背影,
带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命令口吻。云泥脚步没停,像是没听见。
3 索命讨债“我叫你站住!”少女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惯有的颐指气使,
但因后怕而显得有些色厉内荏,“你……你是什么人?”云泥终于停下,慢慢转过身,
那双空茫的眼睛看向少女,没有任何被权贵呵斥后的惶恐,也没有救人后的得意,
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少女被她看得微微一窒,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随即又觉得这样落了气势,强撑着道:“你……你惊了我的马,吓到了我,还想就这么走了?
”这话说得毫无道理,近乎胡搅蛮缠,大约是平日骄纵惯了,又受了惊吓,
下意识地想找回掌控感。云泥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沉静。旁边的车夫连滚爬爬地起来,
哆嗦着道:“小姐,不、不是……是马突然惊了,多亏、多亏这位……”他看向云泥,
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打扮得像乞丐却身手恐怖的小姑娘,“多亏这位姑娘出手,
不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他又连忙指向路边那个已经被吓傻的妇人抱起来的娃娃,
“她还救了那孩子……”少女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被恼怒取代,她瞪了车夫一眼,
车夫立刻噤声。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一队巡城兵马司的兵丁闻讯赶来,
为首的队正看到现场狼藉和那辆明显属于高门大户的马车,脸色一变,快步上前,
对着那少女恭敬行礼:“参见嘉宁县主!县主您受惊了!这是发生了何事?
”原来这少女竟是当朝端亲王唯一的嫡女,嘉宁县主李蓉。李蓉见来了自己的人,
底气顿时足了,指着云泥,冷声道:“这贱婢惊扰车驾,导致马惊车翻,给我拿下!
”兵丁们一愣,看向站在那里瘦小狼狈的云泥,又看看倒在地上的高头大马和豪华车驾,
有些难以置信。车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李蓉逼人的目光下,终究没敢开口。
队正犹豫了一下,还是挥手示意手下上前拿人。毕竟县主发话了,真假不重要。
两个兵丁朝着云泥走来。云泥看着逼近的兵丁,又看看一脸骄横的李蓉,
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勾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全然的无所谓。
她甚至没有做出任何抵抗的姿态。就在兵丁的手即将碰到她的一刹那——“且慢。
”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男声从人群外传来。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辆青绸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不远处,车帘掀起,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眉目清朗,
气质温润,穿着看似素雅实则料子极贵的月白长袍,外面罩着银狐裘的斗篷。
他目光扫过现场,在李蓉和云泥身上略一停留,温声道:“嘉宁,我方才在对面茶楼,
看得清楚,是这位姑娘救了你,若非她,你的车驾怕是要撞上那孩童,继而侧翻伤人伤己。
你该谢她,而非问责。”李蓉见到此人,脸色变了几变,骄纵之气收敛了不少,
似乎有些忌惮,又不情愿,嘟囔道:“谢公子……你怎知不是她突然出现才惊了马?
”那被称作谢公子的男子微微一笑,笑容如春风拂过,却带着淡淡的疏离:“马匹受惊在前,
这位姑娘出手在后。嘉宁,莫要任性,失了皇家体面。”他语气不重,
却让李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跺了跺脚,终是没再反驳,只狠狠剜了云泥一眼。
谢公子的目光转向云泥,温和道:“姑娘身手不凡,临危不惧,令人钦佩。
不知姑娘高姓大名?可愿告知,也好让嘉宁县主聊表谢意。”他的目光清澈坦诚,
带着真诚的赞赏。云泥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这是她今晚第一次正眼看一个人。
眼前的男子温文尔雅,气度非凡,显然是位高权重的世家子弟,
与这肮脏混乱的街道格格不入。她沉默了片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回答,
或者会惶恐谦卑时,她嘶哑着嗓子,吐出了两个字。“云泥。”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云泥。天上的云,地上的泥。谢公子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似乎没想到这样一个姑娘会有这样一个名字,更没想到她会如此平静地报出来。他笑了笑,
道:“好名字。我姓谢,谢流铮。今日之事,多谢云泥姑娘。姑娘可有什么需要?但说无妨。
”他这话问得巧妙,既表达了谢意,给了补偿的机会,又不会显得过于施舍,保全对方尊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云泥身上,好奇这个古怪又厉害的乞丐女会要什么。金银?珠宝?
还是一个前程?李蓉更是撇撇嘴,一副“果然要讨赏”的轻蔑表情。
云泥的目光却越过谢流铮,越过华丽的马车,望向远处漆黑深邃的夜空,那里是皇城的方向。
她重新看向谢流铮,空茫的眼里依旧没有任何欲望,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她抬起枯瘦的手,指向一个让所有人瞬间变色、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我要进宫。
”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喧闹的街口骤然一静。风卷着雪沫,
刮过众人僵硬的脸。进宫?一个衣衫褴褛、来历不明、刚刚还在贫民窟里埋尸的小乞丐,
指着守卫森严、宫禁重重的紫禁城,说她要进去?疯了不成?!兵丁们面面相觑,
脸上写满了荒谬和难以置信。车夫张大了嘴,能塞进一个鸡蛋。
连倒在地上的马匹似乎都停止了哀鸣,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震住了。
嘉宁县主李蓉先是愣住,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也顾不得仪态,指着云泥尖声笑起来,
笑声里充满了嘲弄和鄙夷:“进宫?哈哈哈!你说你要进宫?你知不知道宫里是什么地方?
那是你这等***胚子能肖想的地方?谢公子,你听听,这疯子说的是什么浑话!
我看她不仅是惊了我的马,这里根本就是有问题!”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表情夸张。谢流铮温润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愕然,但他很快收敛起来,
深邃的目光重新落在云泥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他没有像李蓉那样立刻斥为疯癫,
而是沉吟了片刻,温和问道:“云泥姑娘,宫禁重地,非比寻常。不知你为何要进宫?
可有凭证或缘由?”他的态度依旧客气,却明显带上了警惕。
一个身手诡异、出现得蹊跷、又突然提出要进宫的人,由不得他不多想。
云泥仿佛没听到李蓉的嘲讽,也没看到周围兵丁瞬间变得戒备的眼神。她只是看着谢流铮,
重复了一遍,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坚决:“我要进宫。”没有解释,
没有缘由,就像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李蓉笑得更大声,
眼泪都快出来了:“谢公子,你还跟她废什么话?这就是个失心疯!
赶紧让兵马司的人把她抓起来,好好审审,说不定是哪里来的细作!”队正闻言,脸色一肃,
手按上了腰刀柄。若真是细作,那可不是小事。谢流铮抬手,止住了队正的动作。
他凝视着云泥,试图从那张污秽却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异常,比如疯狂,
比如狡诈,比如虚张声势。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空寂。仿佛她说要进宫,
就像说要去街口买炊饼一样平常。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谢流铮心头疑窦更深。
他想起刚才她制服惊马、拆分车辕那兔起鹘落、精准狠辣的身手,
那绝非普通乞丐甚至普通武人所能拥有。那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才能淬炼出的本能。
此人,绝不简单。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云泥姑娘,
你若真有不得已的理由必须进宫,或许可以告诉我。谢某不才,在宫中倒也认得几个人,
或许能帮你通传一声。但你总要告诉我,你要找谁?所为何事?”这是他最后的试探。
若她胡言乱语,或说不出所以然,他便不会再客气。所有目光再次聚焦。雪落得更急,
沾在云泥枯黄的头发和睫毛上,她却恍若未觉。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她终于再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