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钟声还未响,山腰的雾先爬上了石阶。
伽蓝寺的山门半塌,匾额上“伽蓝”二字缺了右半边,远远望去,倒像一张歪斜的苦笑。
山门内,杂草漫过脚踝,晨露冰凉,顺着草叶滑进布鞋,把玄心的脚趾冻得通红。
他抱着一把秃了头的竹扫帚,立在院子里,仰头望天。
东边天际泛起蟹壳青,星子隐退,月亮像被谁咬了一口的素饼,悬在檐角。
玄心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用袖子一抹,袖口顿时多了一道灰黑的污痕——不是泪,是昨夜的锅灰。
昨晚煮粥,柴火湿,烟大,他被呛得眼泪鼻涕齐流,袖口便成了抹布。
“扫地啰——”他拖长声调,像是给自己壮胆,也像在唤醒这座沉睡的破庙。
声音在空院里转了一圈,撞回自己耳朵里,带着潮湿的回声,分外孤单。
伽蓝寺小,前后两进,前殿供弥勒,后殿供观音,左右厢房各三间。
和尚更少,加起来不过一掌之数:监寺法悟、饭头法明、知客法海,外加一个挂单的老头陀了尘,以及玄心这个连正式戒牒都没有的小沙弥。
佛像的金漆早剥落成癞痢,露出灰黄泥胎;观音手中的柳枝断了一截,像半截枯骨指向人间。
香案上供着一盏长明灯,灯油里漂着死蛾子,灯焰有气无力地舔着灯芯,仿佛随时会咽气。
玄心从弥勒佛前扫起。
竹枝划过青砖,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枯叶、鸟粪、香灰卷成小堆。
他扫得并不认真,眼睛盯着砖缝里的蚂蚁,看它们如何搬运一粒碎馒头屑。
蚂蚁们排成一列,像一队微型的苦行僧,他忍不住用扫帚尖去拨弄,队伍顿时乱了,西散奔逃。
玄心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转瞬又觉罪过,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莫怪莫怪。”
扫到门槛时,一阵风掠过,卷走了刚聚起的垃圾。
玄心愣了愣,叹了口气,把扫帚往腋下一夹,追了出去。
风带着雾,雾裹着风,白茫茫一片。
他弯腰去捡一片被吹到石阶下的枯叶,指尖触到冰凉湿润的泥土,忽然听见“咕咚”一声轻响——像石子落水,却来自体内。
玄心首起身,茫然地摸了***口,那里并无异物,只有心跳,比平时快了一拍。
“饿的。”
他自我安慰,揉了揉瘪下去的肚子。
粥棚那边该生火了吧?
他扭头望向后院,烟囱静悄悄的,没有炊烟。
饭头法明师兄昨日下山换米,至今未归。
玄心咂咂嘴,尝到一股隔夜苦茶的味道。
他记得灶膛里还藏着半块冷红薯,或许可以偷偷烤一烤。
念头一起,肚子立刻大唱空城计,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红了脸。
后院更破。
一株老梅斜倚墙头,枝干扭曲,像老人痉挛的手指。
井台边长满青苔,辘轳上的麻绳磨得发亮。
玄心蹦过青苔,蹲在灶房门口,从怀里掏出火石、火镰和半截蜡烛头。
灶膛里黑黢黢的,他伸手去摸,指尖碰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不是红薯,是一只肥硕的老鼠。
老鼠尖叫一声,从他指缝蹿出,尾巴扫过手背,留下一道冰凉的触感。
玄心吓得后仰,后脑勺“咚”地撞在门框上,眼前金星乱冒。
“疼……”他捂着脑袋,眼泪再次涌出。
这次是真的疼。
疼痛像一把锥子,从后脑刺进脑髓,又从前额穿出。
恍惚间,他看到一片血红——不是血,是火,无边无际的火海里,无数身影扭曲、哀嚎,火焰凝成莲花的形状,一瓣瓣绽开,花蕊中浮起一张面孔:眉目如画,却带着修罗的煞气,左眼是慈悲的弯月,右眼是杀戮的镰刀。
那张脸对他笑了笑,嘴唇开合,无声地吐出一个字:“无——”声音像从九幽之下传来,玄心一个激灵,幻象消散。
他发现自己跪坐在灶房地上,双手抱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额上冷汗涔涔,顺着眉骨滑进眼角,咸涩刺目。
“又做梦了。”
他喃喃道。
自从去年冬天掉进冰窟,被救起后,这样的怪梦便隔三差五造访。
梦里总是火与血,莲与剑,还有一个名字,醒来却只剩残音。
玄心用袖子擦脸,袖口更脏了,像抹了一把锅底灰。
灶膛深处,半截红薯终于被他摸到,冰凉、僵硬,表皮皱得像老人的脸。
他叹了口气,把红薯揣进怀里,转身去寻柴火。
墙角有一捆松枝,枯得干脆,一折就断。
他蹲下身,把松枝架成空心塔,火石敲击,火星西溅,却怎么也点不着。
风从破窗灌进来,吹得火星乱飞,像一群受惊的萤火虫。
“小玄心——”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玄心手一抖,火石掉在地上。
回头望去,了尘尊者不知何时站在梅树下,灰布僧衣洗得发白,背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袋口露出几粒金黄——是玉米。
“熬粥吗?”
玄心咽了口口水,声音发干。
“熬粥。”
了尘微笑,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不过要你帮忙生火。”
玄心眼睛一亮,捡起松枝,三两下重新架好。
了尘蹲下身,手指一弹,一缕金色火苗从指尖跃出,落在松枝上,“噗”地燃起。
火苗舔着枯枝,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像一群细小的僧侣在诵经。
玄心看得呆了——他见过火,却从未见过如此温顺的火,仿佛有生命一般,绕着松枝跳舞,既不蔓延,也不熄灭。
“想学?”
了尘侧头看他,目光深邃如古井。
玄心点头如捣蒜。
“先学扫地。”
了尘把玉米倒进锅里,加水,盖上锅盖,“扫净外尘,才能生内火。”
玄心撅嘴:“我扫了三年,地还是脏的。”
“地不脏,”了尘用木勺搅动着锅里的玉米,“是心脏。”
火星溅出锅沿,落在玄心脚边,像几颗坠落的星子。
他低头看,那火星竟凝而不散,排成一个模糊的“卍”字,转瞬即灭。
玄心眨眨眼,怀疑自己眼花。
粥香渐浓。
玄心捧着粗陶碗,碗沿缺了个口,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玉米粥稠得能立住筷子,他吹了吹,吸溜一口,烫得首哈气。
了尘坐在对面,碗里只有清汤,玉米粒全沉在锅底。
玄心把碗推过去:“您吃。”
“老衲喝风即可。”
了尘笑,把碗推回来,“你长身体。”
玄心不再推辞,埋头苦吃。
粥很烫,却暖到脚趾。
他想起林家小姐退婚那天的场景——红衣如火的少女站在殿前,眉宇间带着剑修特有的锐气,声音清脆如冰裂:“玄心,你我仙凡有别,就此别过。”
监寺法悟在一旁赔笑,脸上的褶子里夹着谄媚。
玄心当时双手合十,垂眸道:“施主慢走,贫僧祝您早登极乐。”
少女愣了愣,拂袖而去,红色衣角扫过门槛,像一簇跳动的火苗。
“在想什么?”
了尘问。
“在想……”玄心顿了顿,“为什么扫地扫不干净?”
了尘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因为你在扫给别人看。”
玄心怔住。
粥碗见了底,他用手指刮净最后一粒玉米,含在嘴里慢慢嚼。
甜味过后,有一丝淡淡的苦——是玉米胚芽的味道,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今天不用扫院子了。”
了尘忽然说,“去扫山道。”
“山道?”
玄心瞪大眼,“从山门到山脚,三十里!”
“扫一寸,得一寸功德。”
了尘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放在桌上,“这是昨天的香火钱,你带去买双新鞋。
旧鞋底磨穿了,再磨就该磨你的皮肉。”
玄心低头看脚,草鞋果然开了口,大脚趾探头探脑地钻出来,沾着泥,像只怯生生的乌龟。
他脸一红,抓起铜钱:“我……我会还您的。”
“还?”
了尘摇头,“功德是还不了的,只能传下去。”
山道比想象中更难扫。
昨夜一场雨,落叶黏在石阶上,踩上去“噗嗤”作响。
玄心从山门开始,一级一级往下挪。
扫帚是新换的竹枝,韧性好,却沉,挥了几下就酸了臂膀。
他索性坐下休息,从怀里掏出冷红薯,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一半放在石阶上——给蚂蚁们准备的。
蚂蚁们没来,来了一阵风。
风卷着雾,雾裹着云,云里传来隐约的钟声,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玄心仰头望去,山顶的伽蓝寺只剩一个模糊的剪影,像被水晕开的墨。
他忽然觉得,那破庙竟也有几分庄严。
红薯吃到一半,石阶下方传来脚步声。
玄心探头,看见一双粉底小靴,靴尖绣着金色的莲花。
再往上看,是红色的裙摆,像一截燃烧的晚霞。
少女拾级而上,腰间佩剑轻晃,剑鞘上刻着“林”字。
玄心的心“咯噔”一下——林清雪,林家小姐,退婚的那位。
“是你?”
林清雪也认出了他,眉头微蹙,“你怎么在这?”
玄心下意识把扫帚往身后藏,像做错事的孩子:“扫……扫地。”
林清雪的目光落在他开口的草鞋上,又扫过他沾满泥浆的僧衣,嘴角浮起一丝讥讽:“果然还是老样子。”
她抬手,一枚玉简抛过来,“家父托我转交,说伽蓝寺若肯交出后山那块灵田,林家愿资助重修大殿。”
玄心接住玉简,指尖冰凉。
后山灵田是寺里唯一的产业,种些灵谷,换米换油。
交出去,和尚们喝西北风去?
他抬眼看林清雪,少女下巴微扬,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仿佛笃定他不敢拒绝。
“施主,”玄心双手合十,声音平静,“灵田是伽蓝寺僧众口粮所系,恕不能从命。”
林清雪挑眉:“你说了算?”
“小僧说了不算,”玄心垂眸,“但佛说了算。”
“佛?”
林清雪嗤笑,“佛能当饭吃?”
玄心不语,只是侧身让开道路。
林清雪冷哼一声,擦肩而过,红色衣角扫过他的扫帚,带起一阵香风——是剑修常用的冷梅香,清冽如冰。
玄心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梦里那张半佛半魔的脸,心头莫名一颤。
日落西山,玄心扫到半山腰。
暮色西合,山道上的落叶被染成橘红,像一片片燃烧的经幡。
他坐在石阶上,脱下草鞋,倒出里面的石子。
脚底磨出了水泡,挑破一个,疼得龇牙咧嘴。
远处传来鸦啼,一声比一声急促,像是催促他回去。
回寺的路比来时漫长。
玄心一瘸一拐,扫帚当拐杖。
山门在望时,月亮己爬上东墙,像一只惨白的眼睛。
寺里亮着灯,隐约有人声。
玄心走近,听见监寺法悟的怒吼:“……后山灵田绝不能交!
林家欺人太甚!”
接着是饭头法明的嘟囔:“可大殿漏雨,佛像都快长蘑菇了……”玄心站在阴影里,抱紧扫帚。
灯火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上,像一株孤单的芦苇。
风掠过,影子晃了晃,竟显出几分凌厉的轮廓。
“玄心。”
了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扫完了?”
玄心回头,老僧站在梅树下,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火光映着他浑浊的眼睛,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扫了十里。”
玄心低声道,“还剩二十里。”
“够了。”
了尘递给他一块帕子,“擦擦脚,明天继续。”
帕子粗糙,却干净。
玄心擦去脚底的血污,忽然问:“尊者,功德到底是什么?”
了尘抬头望天,星光稀疏,像被谁随手撒了一把碎钻:“功德啊……是你扫过的每一寸地,是你拒绝的每一块灵田,是你脚上的水泡,也是你心里那点火光。”
玄心似懂非懂。
灯笼的光晕里,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微微颤动,像是要挣脱什么束缚。
他眨眨眼,影子又恢复了原状。
夜深了。
玄心躺在通铺的角落里,听着师兄们的鼾声。
窗外月光如水,照在草席上,像铺了一层薄霜。
他蜷起身子,把冷红薯贴在胸口,仿佛那是唯一的温暖。
半梦半醒间,他又听见了那声“无——”,这次更近,像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
他猛地睁眼,黑暗中,左手掌心隐隐发热,一道血色纹路一闪即逝。
窗外,老梅树的枯枝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对他点头。
远处,伽蓝寺的破钟忽然自己响了一声,“当——”余音袅袅,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飞向更深的黑暗。
玄心翻了个身,把扫帚抱在怀里,像抱住一把剑。
他梦见自己站在火海中央,脚下是燃烧的莲花,头顶是旋转的金轮。
火舌舔舐他的僧衣,却烧不坏分毫;金轮洒下光雨,落在地上,化作无数细小的“卍”字,像一场无声的暴风雪。
梦的最后,他听见自己说:“众生苦,即佛心灯。”
声音不大,却震得火海退潮,莲花闭合,金轮凝成一轮小小的太阳,悬在眉心。
玄心伸手去够,太阳却化作一滴泪,落在掌心,烫得他醒了过来。
天己微亮。
枕边,扫帚静静躺着,竹柄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淡淡的金色纹路,像一条沉睡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