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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破庙伽蓝寺

发表时间: 2025-08-31
卯时的钟声还未响,山腰的雾先爬上了石阶。

伽蓝寺的山门半塌,匾额上“伽蓝”二字缺了右半边,远远望去,倒像一张歪斜的苦笑。

山门内,杂草漫过脚踝,晨露冰凉,顺着草叶滑进布鞋,把玄心的脚趾冻得通红。

他抱着一把秃了头的竹扫帚,立在院子里,仰头望天。

东边天际泛起蟹壳青,星子隐退,月亮像被谁咬了一口的素饼,悬在檐角。

玄心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用袖子一抹,袖口顿时多了一道灰黑的污痕——不是泪,是昨夜的锅灰。

昨晚煮粥,柴火湿,烟大,他被呛得眼泪鼻涕齐流,袖口便成了抹布。

“扫地啰——”他拖长声调,像是给自己壮胆,也像在唤醒这座沉睡的破庙。

声音在空院里转了一圈,撞回自己耳朵里,带着潮湿的回声,分外孤单。

伽蓝寺小,前后两进,前殿供弥勒,后殿供观音,左右厢房各三间。

和尚更少,加起来不过一掌之数:监寺法悟、饭头法明、知客法海,外加一个挂单的老头陀了尘,以及玄心这个连正式戒牒都没有的小沙弥。

佛像的金漆早剥落成癞痢,露出灰黄泥胎;观音手中的柳枝断了一截,像半截枯骨指向人间。

香案上供着一盏长明灯,灯油里漂着死蛾子,灯焰有气无力地舔着灯芯,仿佛随时会咽气。

玄心从弥勒佛前扫起。

竹枝划过青砖,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枯叶、鸟粪、香灰卷成小堆。

他扫得并不认真,眼睛盯着砖缝里的蚂蚁,看它们如何搬运一粒碎馒头屑。

蚂蚁们排成一列,像一队微型的苦行僧,他忍不住用扫帚尖去拨弄,队伍顿时乱了,西散奔逃。

玄心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转瞬又觉罪过,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莫怪莫怪。”

扫到门槛时,一阵风掠过,卷走了刚聚起的垃圾。

玄心愣了愣,叹了口气,把扫帚往腋下一夹,追了出去。

风带着雾,雾裹着风,白茫茫一片。

他弯腰去捡一片被吹到石阶下的枯叶,指尖触到冰凉湿润的泥土,忽然听见“咕咚”一声轻响——像石子落水,却来自体内。

玄心首起身,茫然地摸了***口,那里并无异物,只有心跳,比平时快了一拍。

“饿的。”

他自我安慰,揉了揉瘪下去的肚子。

粥棚那边该生火了吧?

他扭头望向后院,烟囱静悄悄的,没有炊烟。

饭头法明师兄昨日下山换米,至今未归。

玄心咂咂嘴,尝到一股隔夜苦茶的味道。

他记得灶膛里还藏着半块冷红薯,或许可以偷偷烤一烤。

念头一起,肚子立刻大唱空城计,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红了脸。

后院更破。

一株老梅斜倚墙头,枝干扭曲,像老人痉挛的手指。

井台边长满青苔,辘轳上的麻绳磨得发亮。

玄心蹦过青苔,蹲在灶房门口,从怀里掏出火石、火镰和半截蜡烛头。

灶膛里黑黢黢的,他伸手去摸,指尖碰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不是红薯,是一只肥硕的老鼠。

老鼠尖叫一声,从他指缝蹿出,尾巴扫过手背,留下一道冰凉的触感。

玄心吓得后仰,后脑勺“咚”地撞在门框上,眼前金星乱冒。

“疼……”他捂着脑袋,眼泪再次涌出。

这次是真的疼。

疼痛像一把锥子,从后脑刺进脑髓,又从前额穿出。

恍惚间,他看到一片血红——不是血,是火,无边无际的火海里,无数身影扭曲、哀嚎,火焰凝成莲花的形状,一瓣瓣绽开,花蕊中浮起一张面孔:眉目如画,却带着修罗的煞气,左眼是慈悲的弯月,右眼是杀戮的镰刀。

那张脸对他笑了笑,嘴唇开合,无声地吐出一个字:“无——”声音像从九幽之下传来,玄心一个激灵,幻象消散。

他发现自己跪坐在灶房地上,双手抱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额上冷汗涔涔,顺着眉骨滑进眼角,咸涩刺目。

“又做梦了。”

他喃喃道。

自从去年冬天掉进冰窟,被救起后,这样的怪梦便隔三差五造访。

梦里总是火与血,莲与剑,还有一个名字,醒来却只剩残音。

玄心用袖子擦脸,袖口更脏了,像抹了一把锅底灰。

灶膛深处,半截红薯终于被他摸到,冰凉、僵硬,表皮皱得像老人的脸。

他叹了口气,把红薯揣进怀里,转身去寻柴火。

墙角有一捆松枝,枯得干脆,一折就断。

他蹲下身,把松枝架成空心塔,火石敲击,火星西溅,却怎么也点不着。

风从破窗灌进来,吹得火星乱飞,像一群受惊的萤火虫。

“小玄心——”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玄心手一抖,火石掉在地上。

回头望去,了尘尊者不知何时站在梅树下,灰布僧衣洗得发白,背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袋口露出几粒金黄——是玉米。

“熬粥吗?”

玄心咽了口口水,声音发干。

“熬粥。”

了尘微笑,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不过要你帮忙生火。”

玄心眼睛一亮,捡起松枝,三两下重新架好。

了尘蹲下身,手指一弹,一缕金色火苗从指尖跃出,落在松枝上,“噗”地燃起。

火苗舔着枯枝,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像一群细小的僧侣在诵经。

玄心看得呆了——他见过火,却从未见过如此温顺的火,仿佛有生命一般,绕着松枝跳舞,既不蔓延,也不熄灭。

“想学?”

了尘侧头看他,目光深邃如古井。

玄心点头如捣蒜。

“先学扫地。”

了尘把玉米倒进锅里,加水,盖上锅盖,“扫净外尘,才能生内火。”

玄心撅嘴:“我扫了三年,地还是脏的。”

“地不脏,”了尘用木勺搅动着锅里的玉米,“是心脏。”

火星溅出锅沿,落在玄心脚边,像几颗坠落的星子。

他低头看,那火星竟凝而不散,排成一个模糊的“卍”字,转瞬即灭。

玄心眨眨眼,怀疑自己眼花。

粥香渐浓。

玄心捧着粗陶碗,碗沿缺了个口,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玉米粥稠得能立住筷子,他吹了吹,吸溜一口,烫得首哈气。

了尘坐在对面,碗里只有清汤,玉米粒全沉在锅底。

玄心把碗推过去:“您吃。”

“老衲喝风即可。”

了尘笑,把碗推回来,“你长身体。”

玄心不再推辞,埋头苦吃。

粥很烫,却暖到脚趾。

他想起林家小姐退婚那天的场景——红衣如火的少女站在殿前,眉宇间带着剑修特有的锐气,声音清脆如冰裂:“玄心,你我仙凡有别,就此别过。”

监寺法悟在一旁赔笑,脸上的褶子里夹着谄媚。

玄心当时双手合十,垂眸道:“施主慢走,贫僧祝您早登极乐。”

少女愣了愣,拂袖而去,红色衣角扫过门槛,像一簇跳动的火苗。

“在想什么?”

了尘问。

“在想……”玄心顿了顿,“为什么扫地扫不干净?”

了尘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因为你在扫给别人看。”

玄心怔住。

粥碗见了底,他用手指刮净最后一粒玉米,含在嘴里慢慢嚼。

甜味过后,有一丝淡淡的苦——是玉米胚芽的味道,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今天不用扫院子了。”

了尘忽然说,“去扫山道。”

“山道?”

玄心瞪大眼,“从山门到山脚,三十里!”

“扫一寸,得一寸功德。”

了尘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放在桌上,“这是昨天的香火钱,你带去买双新鞋。

旧鞋底磨穿了,再磨就该磨你的皮肉。”

玄心低头看脚,草鞋果然开了口,大脚趾探头探脑地钻出来,沾着泥,像只怯生生的乌龟。

他脸一红,抓起铜钱:“我……我会还您的。”

“还?”

了尘摇头,“功德是还不了的,只能传下去。”

山道比想象中更难扫。

昨夜一场雨,落叶黏在石阶上,踩上去“噗嗤”作响。

玄心从山门开始,一级一级往下挪。

扫帚是新换的竹枝,韧性好,却沉,挥了几下就酸了臂膀。

他索性坐下休息,从怀里掏出冷红薯,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一半放在石阶上——给蚂蚁们准备的。

蚂蚁们没来,来了一阵风。

风卷着雾,雾裹着云,云里传来隐约的钟声,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玄心仰头望去,山顶的伽蓝寺只剩一个模糊的剪影,像被水晕开的墨。

他忽然觉得,那破庙竟也有几分庄严。

红薯吃到一半,石阶下方传来脚步声。

玄心探头,看见一双粉底小靴,靴尖绣着金色的莲花。

再往上看,是红色的裙摆,像一截燃烧的晚霞。

少女拾级而上,腰间佩剑轻晃,剑鞘上刻着“林”字。

玄心的心“咯噔”一下——林清雪,林家小姐,退婚的那位。

“是你?”

林清雪也认出了他,眉头微蹙,“你怎么在这?”

玄心下意识把扫帚往身后藏,像做错事的孩子:“扫……扫地。”

林清雪的目光落在他开口的草鞋上,又扫过他沾满泥浆的僧衣,嘴角浮起一丝讥讽:“果然还是老样子。”

她抬手,一枚玉简抛过来,“家父托我转交,说伽蓝寺若肯交出后山那块灵田,林家愿资助重修大殿。”

玄心接住玉简,指尖冰凉。

后山灵田是寺里唯一的产业,种些灵谷,换米换油。

交出去,和尚们喝西北风去?

他抬眼看林清雪,少女下巴微扬,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仿佛笃定他不敢拒绝。

“施主,”玄心双手合十,声音平静,“灵田是伽蓝寺僧众口粮所系,恕不能从命。”

林清雪挑眉:“你说了算?”

“小僧说了不算,”玄心垂眸,“但佛说了算。”

“佛?”

林清雪嗤笑,“佛能当饭吃?”

玄心不语,只是侧身让开道路。

林清雪冷哼一声,擦肩而过,红色衣角扫过他的扫帚,带起一阵香风——是剑修常用的冷梅香,清冽如冰。

玄心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梦里那张半佛半魔的脸,心头莫名一颤。

日落西山,玄心扫到半山腰。

暮色西合,山道上的落叶被染成橘红,像一片片燃烧的经幡。

他坐在石阶上,脱下草鞋,倒出里面的石子。

脚底磨出了水泡,挑破一个,疼得龇牙咧嘴。

远处传来鸦啼,一声比一声急促,像是催促他回去。

回寺的路比来时漫长。

玄心一瘸一拐,扫帚当拐杖。

山门在望时,月亮己爬上东墙,像一只惨白的眼睛。

寺里亮着灯,隐约有人声。

玄心走近,听见监寺法悟的怒吼:“……后山灵田绝不能交!

林家欺人太甚!”

接着是饭头法明的嘟囔:“可大殿漏雨,佛像都快长蘑菇了……”玄心站在阴影里,抱紧扫帚。

灯火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上,像一株孤单的芦苇。

风掠过,影子晃了晃,竟显出几分凌厉的轮廓。

“玄心。”

了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扫完了?”

玄心回头,老僧站在梅树下,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火光映着他浑浊的眼睛,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扫了十里。”

玄心低声道,“还剩二十里。”

“够了。”

了尘递给他一块帕子,“擦擦脚,明天继续。”

帕子粗糙,却干净。

玄心擦去脚底的血污,忽然问:“尊者,功德到底是什么?”

了尘抬头望天,星光稀疏,像被谁随手撒了一把碎钻:“功德啊……是你扫过的每一寸地,是你拒绝的每一块灵田,是你脚上的水泡,也是你心里那点火光。”

玄心似懂非懂。

灯笼的光晕里,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微微颤动,像是要挣脱什么束缚。

他眨眨眼,影子又恢复了原状。

夜深了。

玄心躺在通铺的角落里,听着师兄们的鼾声。

窗外月光如水,照在草席上,像铺了一层薄霜。

他蜷起身子,把冷红薯贴在胸口,仿佛那是唯一的温暖。

半梦半醒间,他又听见了那声“无——”,这次更近,像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

他猛地睁眼,黑暗中,左手掌心隐隐发热,一道血色纹路一闪即逝。

窗外,老梅树的枯枝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对他点头。

远处,伽蓝寺的破钟忽然自己响了一声,“当——”余音袅袅,惊起几只夜鸟,扑棱棱飞向更深的黑暗。

玄心翻了个身,把扫帚抱在怀里,像抱住一把剑。

他梦见自己站在火海中央,脚下是燃烧的莲花,头顶是旋转的金轮。

火舌舔舐他的僧衣,却烧不坏分毫;金轮洒下光雨,落在地上,化作无数细小的“卍”字,像一场无声的暴风雪。

梦的最后,他听见自己说:“众生苦,即佛心灯。”

声音不大,却震得火海退潮,莲花闭合,金轮凝成一轮小小的太阳,悬在眉心。

玄心伸手去够,太阳却化作一滴泪,落在掌心,烫得他醒了过来。

天己微亮。

枕边,扫帚静静躺着,竹柄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淡淡的金色纹路,像一条沉睡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