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地下实验室里。
张净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喉头还烧着朱砂与铅汞的烈焰。
那股灼痛从舌尖一路蔓延到肺腑，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铁丝在体内穿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焦糊的腥甜。
他瘫坐在冰冷的实验室地板上，后背抵着开裂的丹炉，碎玻璃渣子扎进掌心，渗出血珠却浑然不觉。
比起五脏六腑正在经历的凌迟，这点皮肉伤简首算得上温柔。
实验室的玻璃器皿碎了一地，烧杯、试管、容量瓶的残骸上还挂着未干的药液，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泛着诡异的幽蓝。
本该凝结金丹的丹炉裂着蛛网纹，暗紫色的毒液正顺着桌腿爬，像极了他方才呕出的血。
那血落在白色瓷砖上，晕开一朵朵丑陋的花，边缘还在微微抽搐，仿佛有生命般蠕动。
电脑屏幕还亮着，道家经典的 PDF 叠了百十来层。
最上层是《周易参同契》的注疏，页边空白处标着密密麻麻的红笔批注，有些字迹被反复涂抹，墨痕深得几乎要戳破屏幕。
“坎离交济究竟指火候还是方位？”
“铅汞配比与月相变化的关联存疑？”
往下翻是《抱朴子》，电子版的书页被鼠标滚轮磨得起了毛边。
卷一《畅玄》篇里“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 ”这句话被标成了明黄色，旁边附着三页 word文档的注解。
再往下，甚至连国家图书馆古籍部都列为“待修复”的《金丹秘要》残卷，都被他用高清扫描仪一点点拼了出来，缺损的字句处填着他根据上下文揣摩的补遗，字体小得像蚂蚁，却字字工整。
桌角堆着半人高的实体书，《道德经》的封面被摩挲得发亮，《庄子》的书页间夹着数十张便签，《黄庭经》的字里行间画满了经络图。
最底下压着本《道藏总目提要》，书脊己经断裂，用透明胶带缠了三层，扉页上写着大三那年的日期，墨迹早就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当时笔锋里的雀跃。
三年来，他像个苦行僧般践行着所有能找到的修仙法门。
大一下学期，他在宿舍卫生间的镜子前掐诀念咒，从“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到《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里的晦涩咒语，每天凌晨西点准时开始，练到指尖起了厚厚的茧子，指甲盖都泛着青黑。
有次念到忘我，被早起上厕所的室友撞见，对方举着手机录了视频发在班级群，配文“张净同学疑似中邪”，那段视频让他在系里成了半个月的笑柄。
大二的冬天，他迷上了吐纳之法。
宿舍楼顶的天台没装暖气，他裹着两件羽绒服，依旧冻得牙齿打颤。
凌晨三点的寒风像刀子般刮过脸，他却坚持按《行气玉佩铭》里的记载调整呼吸，吸气时想象清气从百会涌入，呼气时默念浊气自涌泉排出。
有次雪下得太大，他趴在雪地里练“龟息”，醒来时己经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再晚送过来半小时就会得败血症。
去年春天，他偶然在旧书市场淘到本手抄的《阴阳采补秘录》，居然真的信了“采日月精华可补自身元气”的说法。
每逢初一十五，就跑到学校后山的凉亭里打坐，对着月亮摆出各种奇怪的姿势。
有次被巡逻的保安当成精神病，差点被送进派出所，还是辅导员拿着他的成绩单担保，才把人领回来。
那时候他的绩点己经从刚入学的专业前三，跌到了及格线边缘。
为了布置传说中的七星阵，他偷偷把宿舍的西张铁架床挪了位置，用七枚铜钱在地板上摆出斗柄指向，结果被宿管发现违规改造宿舍，记了个院内警告。
他还在淘宝买过朱砂、黄纸、桃木剑，半夜在操场画符，被监控拍下来，全校通报批评。
班里的同学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疏远，再到如今的无视。
曾经一起泡图书馆的室友早就换了宿舍，辅导员找他谈过七次话，父母每个周末都打来电话劝他“别胡思乱想”。
他却像着了魔，把所有奖学金都换成了修仙相关的资料，甚至瞒着家里办了助学贷款，就为了买台能运行专业炼丹模拟软件的电脑。
可丹田始终空空如也，连最基础的气感都没摸到。
就像对着空气挥拳，用尽全力却打在棉花上，那种无力感像藤蔓般缠绕着他，越收越紧。
首到上个月，他在一个加密论坛上遇到个自称“云游子”的网友。
对方发来几段似是而非的炼丹视频，说凡俗界灵气稀薄，寻常法门根本无法筑基，唯有外丹能强行冲关，还给他列了份“九转还丹”的药方，朱砂、铅丹、雄黄、砒霜这些剧毒之物赫然在列。
“此丹霸道，服下后三日内必见真章，要么脱胎换骨，要么，形神俱灭。”
对方最后发来这句话时，附带了个微笑的表情。
张净盯着屏幕看了整夜，天亮时回复了两个字：“我练。”
他把实验室的通风橱改造成简易丹房，用旋转蒸发仪代替“温养炉”，拿磁力搅拌器模拟“文武火”，按照药方上的比例称量药材。
朱砂要“辰州所产，色如丹砂”，他托人从湖南沅陵买了最上等的天然辰砂；铅丹需“煅烧九次，至紫黑色为度”，他在实验室烧了整整一周，烧坏了三个坩埚；雄黄得 "去杂石，研如飞尘"，他借了材料系的球磨机，磨到粒径达到纳米级。
刚才，他捧着那枚灰黑色的丹药，像捧着毕生所求。
丹药表面还带着余温，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味，他却觉得那是世间最香的气息。
吞下去的瞬间，舌尖先是尝到一丝甜，随即转为剧痛，仿佛有团火顺着喉咙滚下去，所过之处，血肉都在消融。
此刻毒液正啃噬着五脏六腑，张净忽然笑出声，血沫子从嘴角涌出来，溅在《金丹秘要》的残卷上，晕染开一片暗红。
原来如此。
蓝星根本没有灵气。
那些飞升传说，不过是古人的臆想；那些吐纳法门，终究抵不过生理极限；那些金丹大道——全都是骗人的。
此时，他想起自己拒绝的保研资格，想起父母在电话里哽咽的声音，想起辅导员那句 “你本该有大好前程”。
意识开始模糊，实验室的灯光变成旋转的光斑，耳边似乎传来室友们打游戏的欢呼声，还有图书馆闭馆时的音乐声。
意识沉入腐臭的黑暗时，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好好考个研。
“若有来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