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中心区，“擎天柱”写字楼第88层，落地窗外是永不熄灭的霓虹洪流。
银千城，西十岁，银千资本创始人，感觉自己的心脏像一只被过度充气、濒临炸裂的劣质皮球，在昂贵的定制西装下疯狂地、徒劳地撞击着胸腔。
眼前27寸曲面屏上，密密麻麻跳动的数字、猩红的K线瀑布，和他电脑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小窗口——某点小说APP里摊开的《天龙八部》电子书——交织成一片光怪陆离的眩晕。
“…无量剑派…段誉…神仙姐姐…”章节标题在眼前模糊地跳动。
他试图抬手关掉那个浪费算力的小窗，指尖却沉重得如同灌铅。
视野边缘的黑幕迅速吞噬了最后一点光亮，连同屏幕上段誉跌入无量玉璧的描写一起，沉入了无边的死寂。
耳边最后残留的，是心脏泵送血液的轰鸣，仿佛引擎报废前的最后嘶吼。
咚！
冰冷，坚硬，潮湿。
银千城猛地吸了一口气，浓烈的、混合着青草、泥土、牲口粪便和某种劣质油脂燃烧味道的空气粗暴地灌入肺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五脏六腑都跟着移位。
他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
没有熟悉的消毒水味，没有中央空调的低鸣，更没有价值百万的意大利真皮座椅。
身下是硌人的、半干半湿的夯土地面，带着清晨的冰凉。
视线所及，是低矮、粗糙的土坯房，茅草覆盖的屋顶歪歪斜斜。
一条狭窄、泥泞的土路蜿蜒向前，路旁是浑浊的水沟，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
远处，一道青灰色、巍峨得不像话的巨大城墙在薄雾中沉默矗立，如同巨兽的脊背。
大理？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昏沉的意识里荡开一圈涟漪。
他扶着旁边一个散发着霉味的粗糙木柱，艰难地站起身。
低头看看自己：那身价值六位数的杰尼亚高定西装，此刻沾满了泥点、草屑和可疑的污渍，皱得像一团咸菜。
手腕上那块象征身份地位的百达翡丽星空表，表镜不知何时己经碎裂，蛛网般的裂纹覆盖了那片本该璀璨的星河，指针永远停在了某个深圳的瞬间。
“我…操…”银千城喉咙干得冒烟，吐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这不是梦。
深圳88层的窒息感太过真实，眼前这个落后、肮脏、弥漫着原始气息的城镇景象也太过具体。
他死前最后看到的文字——无量剑派、段誉、神仙姐姐——此刻像冰冷的注脚，狠狠钉在现实里。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踉跄一步，胃袋因为长时间的空虚而剧烈痉挛、抽搐，发出响亮的“咕噜”声。
饥饿感，这种早己被他用米其林三星和私人营养师埋葬了十几年的原始感觉，此刻像一头凶兽，蛮横地撕扯着他的意志。
生存。
第一步，吃饭。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最近一个冒着热气、散发着食物香气的简陋棚子。
几个穿着粗布短打、肤色黝黑的汉子正蹲在条凳上，捧着头大的粗陶碗，稀里哗啦地吃着什么。
那香味，对此刻的他而言，比任何顶级松露都更具诱惑力。
“老板，来碗面。”
银千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尽管喉咙像被砂纸打磨过。
棚子里忙碌的胖老板闻声抬头，油腻的围裙蹭着锅沿。
他上下打量着银千城——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虽然污损却明显材质极好的“奇装异服”，那张虽然狼狈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痕迹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警惕和…一丝看傻子的好奇。
“啥？”
老板皱着眉，嗓门洪亮，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银千城从未听过的口音，“面？
汤饼？
要几碗？”
银千城心头一沉。
对方的话，他勉强能听懂七八成，但那语调、词汇的细微差别，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幼儿。
他努力模仿着对方的腔调，指着旁边汉子碗里清汤寡水、飘着几片菜叶的面条：“这个，汤饼。
一碗。
多少钱？”
老板伸出两根粗糙、沾着油污的手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两文钱。
铜的！
先钱后饼！”
两文钱？
铜的？
银千城下意识地摸向西装内袋。
钱包还在。
他掏出来，里面厚厚一叠鲜艳的百元大钞、几张闪着金属光泽的信用卡，还有几张零散的美元欧元，在这个弥漫着柴火味和牲口气息的棚子里，显得荒诞又可笑。
“这个…行吗？”
他抽出一张最干净的百元红钞，试探着递过去。
胖老板接过来，对着天光眯着眼看了又看，粗糙的手指捻了捻那光滑的纸张，又凑近闻了闻，脸上那点仅有的耐心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鄙夷和怒气。
“呸！”
他一口浓痰啐在旁边的泥地上，把钞票像扔垃圾一样丢回银千城怀里，“哪里来的夯货！
拿这花花绿绿的鬼画符糊弄你爷爷？
滚！
莫挡老子做生意！”
老板挥舞着油腻的勺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银千城脸上，驱赶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旁边几个吃面的汉子也停下动作，投来毫不掩饰的嘲笑和看热闹的目光，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银千城只能听懂几个词的俚语，大意不外乎“傻佬”、“怪人”。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巨大的茫然瞬间攫住了银千城。
西十年来，他何曾受过这种赤裸裸的、来自底层的蔑视？
在深圳，这张脸，这张名片，就是通行证。
而在这里，它们一文不值，甚至成了被嘲弄的原罪。
胃部的绞痛更加强烈，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钱。
这里只认铜钱，或者银子。
他身无分文。
他捏紧了那张被嫌弃的百元钞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沉默地转身，离开了那个散发着食物香气却给他带来冰冷羞辱的棚子。
泥泞的土路踩在脚下，昂贵的意大利手工皮鞋沾满了泥浆，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不能坐以待毙。
必须找到硬通货。
他的目光扫过街道两旁。
一个当铺的幌子在不远处迎风招展，那“當”字像是一根救命稻草。
银千城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整了整沾满泥污的西装领口——尽管这动作在此时此地显得如此可笑又徒劳——迈步走了进去。
当铺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木头和灰尘混合的霉味。
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穿着洗得发白的绸布褂子的干瘦老头。
老头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透过镜片扫了银千城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像在打量一件死物。
银千城摘下腕上那块碎裂的百达翡丽星空表，小心地放在柜台上那块被磨得油亮的黑色绒布上。
表盘上蛛网般的裂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狰狞，但表壳那沉甸甸的铂金质感和精密复杂的表芯结构，依旧散发着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奢华气息。
“老板，看看这个。”
银千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能当多少？”
老头慢条斯理地拿起表，凑到眼前，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表壳边缘，又对着门口的光线仔细看了看碎裂的表盘和停滞的指针。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奇技淫巧之物，华而不实。”
老头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两块木头在摩擦，带着浓重的大理口音，“壳子嘛…倒是沉手，似银非银，似铁非铁，杂得很。
里面这些转轴…精巧是精巧，可有何用？
计时？
我这里有日晷、漏壶，哪个不比你这铁疙瘩牢靠？”
他随手将表丢回绒布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当不了。
无用之物，占地方。”
银千城的心沉到了谷底。
最后的指望也落空了。
这代表着他过去世界身份、成就、时间观念的一切象征，在这里，只是一块“奇技淫巧”、“无用”的废铁。
“那…这件衣服？”
银千城不甘心，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污损的杰尼亚西装，“上好的料子…料子？”
老头嗤笑一声，伸出枯瘦的手指，隔着柜台捻了捻银千城袖口的布料，随即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迅速收回手，在绒布上擦了擦，“滑溜溜，不吸汗，不挡风，中看不中用！
比麻布都不如！
穿出去怕是要被人当疯子打！
拿走拿走！”
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水浇头。
他，银千城，坐拥数十亿资产的资本猎手，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成了一个连身上衣服都被嫌弃的废物。
身无分文，语言半通不通，举目无亲，连赖以生存的技能在这个拳头和刀剑为尊的环境里都显得如此可笑。
他默默地收起那块被宣判“无用”的手表，转身走出当铺。
清晨的薄雾似乎更浓了，带着侵入骨髓的寒意。
街道上的人流多了起来，穿着粗布短褐的挑夫，挎着篮子的妇人，吆喝着的小贩，偶尔还有腰挎刀剑、眼神警惕的劲装汉子匆匆走过。
这一切都与他格格不入，他像一个误入原始丛林的现代人，茫然、不安，被一种巨大的惶恐紧紧攫住。
下一步去哪？
吃什么？
晚上睡哪里？
露宿街头？
等着被野狗啃了，或者被某个路过的“好汉”一刀结果了，像清理掉一块碍眼的垃圾？
他靠在一堵冰冷的土墙上，疲惫和饥饿如同潮水般涌来。
西十岁男人的脊梁，在异世界的生存压力面前，第一次感到了沉重的佝偻。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西装内袋，指尖触碰到一个方方正正的硬物——是他的手机。
在深圳失去意识前，它似乎还插着充电线。
鬼使神差地，他掏了出来。
黑色的屏幕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乱发沾着草屑，脸上带着泥污和擦伤，昂贵的西装皱皱巴巴，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茫然和疲惫。
他按了按电源键。
屏幕，竟然，亮了！
微弱的电量图标在右上角闪烁，仅剩一丝红线。
没有信号，没有网络，只有冰冷的“无服务”三个字。
但屏幕上，赫然停留着他“生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某点小说APP，打开的正是《天龙八部》的某一章。
章节标题清晰可见：“段誉初入大理，无量山中遇奇缘”。
银千城死死盯着那行字，又猛地抬头看向远处那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巍峨得如同神迹的巨大城墙——大理城。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疲惫和惶恐，让他几乎要狂笑出声，却又带着一种彻骨的冰冷。
无量山…段誉…神仙姐姐…他低头，再次看向手机屏幕。
APP的书架图标旁边，一个不起眼的、他几乎从未点开过的本地文档图标，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文件名是《天龙八部设定集（内部参考）》。
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银千城点开了那个文档。
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沾着泥污的脸，眼神深处，那被茫然和惶恐暂时压下去的、属于顶级战略投资者的冰冷锐利，如同被擦亮的刀锋，一点点重新凝聚起来。
“开局即地狱难度…负债开局…”他低声自语，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冷酷的平静，“很好。
那就…重新估值，寻找…杠杆。”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肮脏的街道，越过那些好奇或鄙夷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远处那象征权力中心的巨大城墙上。
刀白凤？
段正淳？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任何温度可言的弧度。
那不再是深圳湾顶层俯瞰众生的微笑，更像是一个在绝境中发现了唯一一条生路的赌徒，押上一切的决绝。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