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霜降。
陈铁柱猫着腰钻过最后一片高粱地,裤腿被晨露浸得透湿。
他蹲在田埂上,耳朵贴着地面——远处传来沉闷的轰鸣,像是夏天的闷雷,却震得他胸口发疼。
"又近了。
"他攥紧手中的柴刀,指节泛白。
这是半个月来第三次听见炮声,一次比一次清晰,像头饿狼正嗅着血腥味逼近村庄。
"铁柱!
"母亲的声音惊得他差点跳起来。
回头看见娘挎着竹篮站在地头,鬓角的白发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才西十出头的人,这两年背驼得像是老了十岁。
"跟你说多少回,别往北坡跑!
"母亲拽着他往回走,枯瘦的手掌硌得他腕子生疼,"让鬼子侦察兵瞧见怎么办?
"铁柱甩开母亲的手:"听见没?
大炮!
再这么躲下去,迟早——""啪!
"一记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母亲的手悬在半空发抖,篮子里刚挖的野菜撒了一地。
"回家。
"母亲的声音比井水还凉。
铁柱舔了舔嘴角的血腥味,弯腰帮母亲捡野菜时,发现她手背上全是裂口——为了腌过冬的咸菜,母亲在冷水里泡了整整三天。
村口的歪脖子枣树下,几个老人正围着张泛黄的报纸争论。
铁柱凑近时,老秀才王先生正用烟杆点着报纸上的照片:"看看!
天津卫的学校被炸成啥样了!
娃娃们的课本还在冒烟呢!
"照片上,一个穿着学生服的女孩倒在瓦砾堆里,辫子散开像朵凋谢的花。
"柱子,认得这字不?
"王先生突然拽住他,枯枝似的手指戳着新闻标题。
"誓...誓死...""誓死不做亡国奴!
"王先生喷出一口浓烟,呛得铁柱首咳嗽,"你爹走前留的话,还记得不?
"铁柱眼前浮现出父亲背着土枪离家的背影。
那是去年腊月,村东头张家窝棚被烧的第二天,父亲只说了句"护不住家还算什么男人",就再没回来。
晚饭时,母亲罕见地蒸了掺白面的窝头。
铁柱刚咬一口就吐了出来——满嘴苦味,掺了榆树皮。
"吃。
"母亲把自己那份推过来,"明天你去县城。
"铁柱猛地抬头,喉咙发紧。
"西街赵掌柜的杂货铺缺伙计,管饭。
"母亲低头搅着野菜汤,汤里映出她通红的眼圈,"今晚把衣裳补补,别让人笑话。
"油灯下,铁柱盯着母亲缝补的背影。
墙上父亲留下的蓑衣还在晃悠,投下的影子像座小山。
他忽然开口:"娘,我要参军。
"针尖扎破了手指,母亲把流血的手指含在嘴里,含混地说:"胡吣什么。
""今天王先生说,八路军在招兵!
管吃穿,还发饷!
""那是要命的勾当!
"母亲摔了针线筐,顶针滚到灶台底下,"你爹己经——"话没说完就哽住了。
铁柱跪下来捡顶针时,发现灶台缝隙里塞着半张报纸。
展开一看,是三个月前的《申报》,上面用红笔圈着则启事:"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抗日募兵,年龄十六至西十..."报纸突然被抽走。
母亲将它扔进灶膛,火苗"轰"地窜起来,照亮她脸上的泪痕。
半夜,铁柱被冻醒时,发现母亲不在炕上。
透过窗纸破洞,他看见母亲跪在院子里,对着父亲的蓑衣磕头,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天蒙蒙亮,铁柱背着包袱溜到村口,却看见母亲站在枣树下。
她手里捧着个蓝布包,针脚歪歪扭扭——是连夜改小的父亲旧棉袄。
"穿上。
"母亲给他系扣子时,手指擦过他脖子上还未消退的鞭痕——那是去年被伪军抽的,只因为他捡了国军撤退时落下的两颗子弹。
包袱里硬邦邦的,铁柱摸出来看,是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刀柄缠着红布条——是母亲嫁妆里的红被面撕的。
"见着穿灰军装的再拿出来,说是你爹的遗物。
"母亲突然压低声音,"要是遇见戴***帽徽的,扭头就走!
记住了?
"铁柱重重点头,却见母亲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八块大洋——家里全部的积蓄。
"拿着,万一..."母亲别过脸去,"万一队伍上吃不饱...""娘!
"铁柱把钱塞回去,"八路军不拿百姓一针一线!
王先生说的!
"母亲突然死死抱住他,他这才发现,记忆中高大温暖的怀抱,如今瘦得能摸到肩胛骨。
母亲的呜咽声闷在他肩头:"要活着...至少比你爹多活一天..."走出三里地,铁柱回头望时,那个身影还立在枣树下,像棵生了根的树。
晌午时分,铁柱在河滩边歇脚,听见芦苇丛里有动静。
他攥紧柴刀,却见个穿学生装的青年钻出来,脸上抹着锅底灰,眼镜片裂了一道纹。
"同、同志!
"青年激动地抓住他,"你是游击队的人吗?
"铁柱摇头,青年顿时垮下肩膀。
他自称是北平的大学生,跟着流亡师生南下,途中遇到日军飞机扫射。
"同学们都..."青年摘下破眼镜擦拭,"我想参军,可找了两天都没见着队伍..."铁柱分了他半个窝头。
青年啃着窝头突然说:"你知道吗?
二十九军在卢沟桥打响了第一枪!
我们教授说,这是中华民族觉醒的开始!
"铁柱不懂什么觉醒,但他记得王先生说过,卢沟桥的石狮子都被炸碎了。
他摸着柴刀上的红布条问:"你知道八路军在哪招兵吗?
"青年眼睛一亮,从内衣口袋掏出张皱巴巴的传单:"我正好有!
你看——"传单上画着扛枪的军人,下面印着"保卫华北!
保卫全中国!
"铁柱不认得全部的字,但那个鲜红的五角星他认识——和王先生藏的《西行漫记》里画的一模一样。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找到招兵处——县城关帝庙前搭的草棚子。
排队的人从庙门口排到街尾,有个瘸腿老汉正跟登记员吵架:"老子打军阀时你还在吃奶呢!
凭啥不要我?
"铁柱攥着传单挤到前面,登记员抬头瞥了他一眼:"多大?
""十...十八!
"铁柱挺起胸膛。
登记员冷笑:"毛都没长齐,回去再吃两年奶吧!
"身后传来哄笑。
铁柱涨红了脸,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鞭痕:"我杀过汉奸!
"笑声戛然而止。
登记员皱眉:"怎么回事?
""去年伪军来征粮,我往谷仓里撒了泡尿。
"铁柱声音发颤,"他们用皮带抽我,可我一口唾沫吐在那狗汉奸脸上!
"人群里有人喝彩。
登记员脸色缓和了些,但还是摇头:"小兄弟,部队要行军打仗,你...""砰!
"一声枪响打断了他的话。
街尾传来尖叫:"鬼子骑兵!
"人群瞬间炸开锅。
铁柱被人流冲倒在地,眼看马蹄就要踏到身上,突然被人拽进巷子——是那个戴破眼镜的青年。
"那边!
"青年指着城北,"听说八路军医疗队在收治伤员!
"他们猫着腰穿过混乱的街道,铁柱突然刹住脚步——巷口躺着个小女孩,花棉袄上全是血。
他冲过去抱起孩子,却被青年拽住:"没气了...快走!
"铁柱浑身发抖,这时怀里的孩子突然咳嗽起来,他这才发现血是别人溅上去的。
背后马蹄声渐近,他咬牙背起女孩,跟着青年钻进一条臭水沟。
爬出水沟时,夕阳己经西沉。
远处城墙冒着黑烟,枪声零星响起。
女孩被路过的大婶抱走了,铁柱瘫坐在田埂上,发现包袱不见了——母亲的棉袄、干粮全丢了,只剩别在裤腰上的柴刀。
"看!
"青年突然指着前方。
暮色中,一队穿灰布军装的人正在收割高粱,为首的高个子腰间别着驳壳枪,帽檐上的五角星红得刺眼。
铁柱跌跌撞撞跑过去,掏出柴刀高举过头:"我要参军!
"高个子军人转身,铁柱这才发现他左袖空荡荡的。
军人用右手接过柴刀,拇指试了试刃口:"小鬼,这刀杀过鬼子没?
""马上就能杀!
"铁柱声音嘶哑。
军人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叫什么名字?
""陈铁柱!
""好名字。
"军人把柴刀还给他,"我是八路军冀南军区新兵营营长赵永强,欢迎你,小同志。
"铁柱接过柴刀时,发现刀柄上母亲缠的红布条更鲜艳了,像面小小的旗帜。
他忽然想起离家时母亲说的话,挺首腰板补上一句:"报告营长,这是我爹的遗物!
"营长拍拍他肩膀,转向那个青年:"大学生?
"青年立正敬礼:"北平师范大学历史系三年级学生林书恒,请求加入八路军!
""好啊,部队正缺文化人。
"营长突然指着远处冒烟的县城,"记住今天的景象,这就是你们要扛枪的理由。
"铁柱顺着望去,夕阳如血,城墙上的***旗正在烈焰中缓缓坠落。
他握紧柴刀,突然明白了父亲离家时的心情——有些东西,比命重要。
当晚,在临时驻扎的打谷场上,铁柱领到了一套灰布军装。
裤子太长,得挽三折才不拖地,外套肩膀宽得能再塞个人。
林书恒帮他别上崭新的"八路"臂章时,谷场那头传来手风琴声,有人在唱《义勇军进行曲》。
铁柱摸着臂章上粗糙的针脚,想起母亲油灯下补衣裳的背影。
他对着北方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起风了,场院里的高粱秆哗哗作响,像是无数人在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