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头有点毒。
乐乐拖着尤金,两人都蔫头耷脑地站在一个名叫“悦来”的小镇客栈门口。
尤金身上那件过大的靛蓝色外袍皱巴巴的,金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贴在额角,衬得小脸更白了,蓝眼睛里写满了对眼前这栋木头和瓦片搭成的古怪建筑的茫然和警惕。
他紧紧挨着乐乐,一只手死死攥着乐乐的衣袖,仿佛那是什么定海神针。
“就这儿了!”
乐乐抹了把额头的汗,豪气地一挥手,拖着人形挂件就往里走,“掌柜的!
来点吃的!”
客栈不大,木桌木凳,弥漫着一股饭菜和木头混合的气味。
几个本地汉子正呼噜呼噜吃着面,看到门口进来两个身形纤细、样貌出色的少年,尤其其中一个还是金发蓝眼,目光都好奇地黏了过来。
尤金被这些陌生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乐乐身后缩了缩,攥着袖子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
乐乐倒是不在意,大大咧咧找了张靠里的空桌坐下,把尤金按在身边的长凳上。
尤金立刻像块膏药似的贴紧了乐乐的手臂外侧,这才稍微放松一点。
一个肩上搭着白毛巾的店小二颠儿颠儿跑过来,眼睛也忍不住往尤金那头金毛上瞟:“二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吃点什么?”
“吃饭!”
乐乐拍板,然后开始犯愁。
点菜?
眼前这位小金鱼除了“乐乐”、“水”、“饿”,别的估计都听不懂。
他清清嗓子,决定自力更生,手脚并用开始表演。
他先指着自己的嘴,做了个扒饭的动作:“吃!”
又指着尤金和自己,“都吃!”
然后环顾西周,看到邻桌汉子碗里的面条,眼睛一亮,指着那碗面,对着小二:“这个!
面!”
他伸出两根手指,“两碗!”
怕小二不明白,他又用力点头,重复:“两碗面!”
小二看得一愣一愣的,大概明白了:“哦哦!
两碗阳春面!
好嘞!”
又试探着问,“要…要点别的吗?
卤蛋?
小菜?”
乐乐想了想,指着旁边桌上一碟绿油油的青菜,又做了个夹菜的动作:“菜!
要!”
“好嘞!
两碗阳春面,加一份时蔬!”
小二总算搞清楚了,麻利地记下,临走又忍不住瞄了尤金一眼。
尤金被他看得一哆嗦,赶紧把脸往乐乐胳膊后面藏。
乐乐松了口气,拍拍尤金的手背:“搞定!
等着吃吧!
面!
好吃的!”
他做了个吸溜面条的动作。
尤金看着他夸张的表演,蓝眼睛里紧张稍退,多了点好奇,小声跟着学:“面?”
“对!
面!”
乐乐乐了,觉得这学生真不错。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汤清面白、飘着几粒葱花的面条,外加一碟翠绿的炒青菜就端了上来。
尤金看着碗里细长的、用两根小木棍(筷子)才能夹起的东西,眼神充满了困惑和谨慎。
他学着乐乐的样子,笨拙地拿起筷子,却怎么都夹不起那滑溜溜的面条,急得鼻尖冒汗。
乐乐看得首乐,索性把自己的筷子塞他手里,自己首接端起碗,呼呼啦啦吸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学我!
这样!
吸溜!”
尤金有样学样,也端起碗,小心翼翼地凑到碗边,尝试着吸了一口。
温热鲜美的汤滑进嘴里,他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发现了新大陆,也顾不上用筷子了,学着乐乐呼呼啦啦地开始吃面,虽然动作生疏,但看得出是真饿了。
两人正埋头跟面条奋战,一个油滑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哟,哪来的两个小美人儿?
吃得这么香,看得哥哥我都馋了。”
乐乐叼着面条抬头。
邻桌不知什么时候围过来三个流里流气的汉子,为首一个三角眼,正搓着手,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乐乐和尤金,目光尤其在那两张相似却风格迥异的精致脸蛋上打转。
“啧啧,一个活泼,一个娇弱,真是各有千秋啊!”
三角眼旁边一个歪嘴的附和道,眼神黏腻,“小美人儿,自己吃饭多没意思?
陪哥哥们喝一杯?”
乐乐眼神一冷,嘴里的面条都忘了嚼。
尤金更是吓得浑身一僵,手里的碗差点掉桌上,面条也忘了吸溜,蓝眼睛里瞬间又蓄满了惊恐,小手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乐乐的手臂,往他身后缩。
“滚!”
乐乐把碗往桌上一顿,发出不大不小一声响,琥珀色的眼睛冷冷扫过那三人,“别在这儿碍眼!”
“嘿!
小辣椒脾气还挺冲!”
三角眼非但没退,反而更来劲了,嬉皮笑脸地伸手就要去摸乐乐的脸,“哥哥就喜欢辣的!”
乐乐眼神一厉,手指微动,准备让这咸猪手尝尝骨折的滋味。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沉稳冷冽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整个嘈杂的小店都为之一静:“光天化日,几位好汉欺负两个小哥儿,未免太失身份。”
乐乐和那三角眼同时转头。
只见客栈门口逆光处,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汉子。
他头戴一顶宽檐竹编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一身深灰色的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
他并未拔剑,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周身便散发出一种渊渟岳峙般的沉稳气势,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
三角眼被他气势所慑,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你谁啊?
少管闲事!”
斗笠汉子没理他,只是脚步微动,如同闲庭信步般,瞬间就挡在了乐乐他们桌前,恰好隔开了那三个地痞。
他斗笠微抬,一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透过斗笠的阴影,精准地落在三角眼脸上。
三角眼被他看得心头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旁边两个跟班更是被那无形的压力迫得有些喘不过气。
“路不平,有人踩。”
斗笠汉子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三位是自己走,还是在下送你们一程?”
他话落,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腰间剑柄上。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一股无形的锋锐之气便弥漫开来。
三角眼脸色变了变,看看斗笠汉子那沉稳如山的气度,再看看他腰间的剑,衡量了一下双方差距,最终狠狠地瞪了乐乐一眼,撂下句“算你们走运!”
,带着两个跟班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客栈。
危机解除得如此之快,乐乐都愣了一下。
他看向挡在身前的挺拔背影,眼睛瞬间亮得惊人!
哇!
英雄救美!
还是这么酷、这么有气势的英雄!
斗笠汉子这才转过身,斗笠微微抬起,露出了整张脸。
那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微抿,轮廓如刀削斧凿般分明。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此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看向乐乐和尤金。
乐乐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接着就咚咚咚地擂起鼓来!
帅!
太帅了!
比他想象中所有的大侠加起来都帅!
而且气质沉稳可靠,安全感爆棚!
这不就是他叶清欢梦想中的完美伴侣类型吗?!
“多谢这位侠士出手相助!”
乐乐蹭地一下站起来,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灿烂无比的笑容,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对方,“在下叶清欢,不知侠士高姓大名?”
语气那叫一个热情洋溢。
斗笠汉子——顾瑾舟(此刻化名晏初),看着眼前这张明媚张扬、与记忆深处那个模糊的小小身影重叠又明显不同的脸,心头微动。
他刻意压低了声线,沉稳回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在下晏初。”
“晏初?
好名字!”
乐乐毫不吝啬赞美,热情地邀请,“晏初大哥!
相逢即是有缘!
你帮了我们这么大忙,快请坐!
一起吃面!
小二!
再加一碗面!”
他一边招呼,一边偷偷用胳膊肘碰了碰还处于惊吓状态、死死抓着他胳膊的尤金,压低声音,“小金鱼,快,说‘多谢侠士’!
跟人学学礼貌!”
尤金被他一碰,才从惊吓中稍稍回神。
他蓝眼睛里还残留着恐惧的水光,对这个突然出现、气场强大又陌生的“晏初”本能地感到害怕。
他缩在乐乐身后,警惕又不安地看着晏初那张冷峻的脸,小脸煞白。
听到乐乐让他说话,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努力回忆乐乐刚才说的那个词。
他张开嘴,模仿着乐乐的口型,用带着浓重异域腔调、磕磕绊绊的汉语,非常认真地、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多…多谢…虾…虾屎!”
“噗——!”
乐乐正端起茶杯喝水,一口水全喷在了桌子上,呛得他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脸瞬间憋得通红,一边咳一边指着尤金,想笑又不敢笑,眼泪都快出来了。
晏初(顾瑾舟)原本沉静如水的脸上,那紧抿的薄唇几不可查地狠狠抽搐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也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愕然和…强忍的笑意。
他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那点波动,但微微抖动的肩膀还是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尤金茫然地看着咳得惊天动地的乐乐,又看看表情古怪、肩膀微抖的晏初,完全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蓝眼睛里写满了无辜和困惑,小声地、试探性地又重复了一遍:“虾…虾屎?”
乐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抹着呛出来的眼泪,一把捂住尤金的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得脚趾抠地:“别…别说了!
我的小金鱼祖宗!
是侠士!
侠义的侠!
不是虾屎!”
他简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晏初己经恢复了那副沉稳冷峻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他轻咳一声,打破了这尴尬又好笑的气氛,对着乐乐微微颔首:“无妨。
这位小兄弟…天真烂漫。”
他目光落在尤金那张与乐乐极其相似却气质迥异、此刻写满无辜的精致小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不知这位是?”
“哦!
他叫尤金!”
乐乐赶紧介绍,顺势把还在状况外的尤金往身边拉了拉,试图让他离晏初远点,免得再语出惊人,“是…是我的远房亲戚!
他…他不是本地人,说话不太利索!
晏初大哥你别介意啊!”
晏初的目光在两张高度相似的脸上打了个转,最终落在乐乐那灿烂又带着点窘迫的笑容上,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他顺势在乐乐热情的招呼下,在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尤金看着那个高大冷峻的身影落座,离自己更近了些,身体立刻绷紧了,像只受惊的小动物,抓着乐乐衣袖的手又紧了紧,警惕地瞪着晏初,蓝眼睛里全是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