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一度的落花祭,是云深寨天大的事。寨子窝在湘西十万大山的皱褶里,
青石板路湿漉漉地爬过吊脚楼的脚边,终年弥漫着驱不散的雾气。十六岁那年的春分,
寨心那棵虬枝盘曲、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梨树,开疯了。雪白的花瓣密密匝匝,
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风一过,便扑簌簌地落,像下了一场无声的、凄凉的雪。
空气里甜得发腻的花香,混着山涧的湿冷和寨子深处陈年木头的腐朽气,熏得人头昏脑涨。
祭坛就搭在老梨树下。粗糙的原木搭起高台,
铺着褪色发暗、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的猩红土布。台子中央,
供奉着不知哪朝哪代传下来的、面目早已模糊不清的木雕神像。神像前,
香炉里三柱小儿臂粗的线香燃着,青烟笔直地升腾,融入浓得化不开的白雾里。
寨老石公穿着浆洗得发硬、领口袖口都磨出了白边的靛蓝土布长衫,腰杆挺得笔直,
像一尊风干了的山岩雕像。他手里托着一个黑沉沉的木盘,
盘子里放着三块打磨光滑的黑色小石子,上面刻着寨子里所有适龄少女的名字。石公闭着眼,
枯槁的手指神经质地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乌木念珠,嘴唇无声地翕动,
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古老咒语。他身旁,
几个同样穿着靛蓝土布短褂、神色肃穆得近乎呆滞的老人,敲着蒙了陈旧蛇皮的扁鼓,
鼓点单调、沉闷,一下,又一下,重重砸在人心上。我,阿月,
穿着娘压箱底的那件唯一还算鲜亮的桃红土布衫子,梳着溜光的辫子,
和寨子里所有十六岁的姑娘挤在一起,站在祭坛下方。心在腔子里擂鼓,擂得肋骨生疼,
手心全是冷汗,黏腻腻的。我不敢抬头,
只死死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露出脚趾的旧布鞋鞋尖。娘粗糙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
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比我抖得还厉害。
爹蹲在人群最后面的角落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
只能看见他佝偻的背脊和花白的头发。石公念咒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了沉闷的鼓点。
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爆射出一种狂热的光。枯瘦的手抓起木盘,
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一抛!“哗啦——”三块黑色小石子翻滚着,撞在一起,
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然后跌落下来,在猩红的土布上弹跳了几下,最终归于静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的鼓声、人声、风声,甚至落花的声音,都消失了。
浓雾似乎也停止了流动,死死地裹着每一个人。无数道目光,带着恐惧、敬畏、麻木,
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期盼不是自家的女儿,像冰冷的针,
齐刷刷地钉在那三块静止的小石子上。石公佝偻下腰,
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伸向其中一块石子。他捡起它,高高举起,
对着老梨树疯狂摇曳的枝桠和漫天飘落的白花,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嘶哑变形,
带着一种非人的狂热:“洞神显灵——!新娘已定——!
”他枯槁的手指猛地转向我们这群战栗的少女。“阿月——!”我的名字像一道惊雷,
炸响在死寂的祭坛上空。“嗡”的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娘攥着我胳膊的手猛地一松,
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坐在地上,
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爹蹲在角落里的身影晃了晃,
手里的旱烟杆“啪嗒”掉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周围的目光瞬间变了。不再是冰冷的针,
而是变成了沉甸甸的石头,带着一种混合了敬畏、疏离和隐秘同情的复杂重量,
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成了那个被神选中的人。成了寨子里三年一度,献给洞神的新娘。
---石公枯瘦的手掌像冰冷的铁箍,死死钳着我的胳膊。他走得很快,步子迈得又大又急,
拖着我踉踉跄跄地离开那棵疯狂落花的梨树,离开祭坛下嗡嗡议论的人群,
离开瘫坐在地上无声流泪的娘,离开角落里那个佝偻沉默的身影。
青石板路在脚下湿滑地倒退,吊脚楼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窥伺的眼睛。
寨子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猪栏粪水、炊烟和霉烂木头的气息,
此刻闻起来像坟墓里的土腥气。我被推进了寨子最西头一间孤零零的吊脚楼。
门是沉重的老木门,推开时发出“吱嘎——”一声刺耳悠长的***,像垂死之人的叹息。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呛得我直咳嗽。屋里光线昏暗,
只有高处一个小小的木格窗透进一点惨淡的天光,照亮空气里飞舞的尘埃。“从今日起,
你就住在这里。”石公的声音干涩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
“安心待嫁,洞神会保佑你,也保佑我们全寨平安。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空荡荡、落满厚厚灰尘的屋子,“吃的用的,自会有人送来。莫出这门,
莫见外人,尤其……莫见那些血气方刚的后生!污了你的清净,触怒了洞神,谁也担待不起!
”他说完,转身就走。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紧接着是铁链哗啦作响、铜锁“咔哒”落下的声音。那声音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里,
最后一点光亮和声音,都被彻底隔绝在了门外。世界陡然安静下来,死寂得可怕。
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在空腔子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我靠着冰冷的木板墙滑坐到地上,
灰尘腾起,迷了眼。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滚烫地划过冰冷的脸颊,
砸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的圆点。不知过了多久,
门板下方那个专门递送食物的小活板被轻轻推开。一个粗陶碗被小心翼翼地推了进来,
碗里是几块煮得发黑的红薯,还有一小撮腌得齁咸的萝卜干。活板随即合上,
外面响起脚步声,很快远去。我没有动那碗食物。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着。
我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包裹着我,挤压着我。
的声音——鸡鸣狗吠、孩子的哭闹、妇人唤男人回家吃饭的吆喝——隔着厚厚的木板和铁链,
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棵老梨树疯狂落花的样子,
石公抛起石子时狂热的脸,娘瘫坐在地时绝望的眼神,
爹掉落的烟杆……一幕幕在黑暗里反复闪现,
最后都定格在阿岩哥那双亮得像星子、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上。阿岩哥……心口猛地一抽,
尖锐的疼痛让我几乎喘不上气。我哆嗦着手,
摸索到左手手腕上那个冰凉光滑的硬物——一只细细的、没有任何花纹的素银镯子。
是去年赶山会,阿岩哥偷偷塞给我的。他说,是他阿爹传下来的,不值钱,但干净。他说,
等明年开春,寨子通了去山外的路,他就带我去镇上,看真正的戏班子,
给我买镇上姑娘才戴得起的、坠着红穗子的新银镯。“月儿,等我!
”他黑亮的眼睛里映着篝火的光,那么亮,那么暖,
像要把这湘西大山里终年不散的湿冷雾气都驱散。可如今,这镯子成了我唯一的念想,
唯一的温度,也是唯一能证明我曾是“阿月”,而不是“洞神新娘”的东西。
冰冷的银圈硌着腕骨,带来一丝细微却真实的痛感。我紧紧攥住它,
仿佛攥住了最后一点活着的证据,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掐出了月牙形的血痕。
黑暗无声地吞噬着时间。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
只有门外偶尔响起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碗碟放在活板门外的轻微磕碰声,
提醒我时间还在流逝。送来的食物我几乎没动,胃里翻江倒海,一吃就想吐。
人迅速地消瘦下去,桃红的土布衫子变得空荡荡。几天后,沉重的木门再次被打开。
石公带着两个面无表情、穿着同样靛蓝土布衣的妇人走了进来。
一个妇人手里捧着一叠崭新的、同样是大红色的土布衣裳,另一个妇人端着一个木盆,
里面放着梳篦和几根红头绳。“给她换上。”石公的声音依旧冰冷,“明日,送你去落花洞,
学祭舞。”---通往落花洞的路,藏在寨子后山最陡峭的悬崖后面。根本称不上是路,
只是石壁上一些勉强能落脚的凹坑和凸起,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
脚下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幽谷,山风呼啸着穿过嶙峋的石缝,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
卷起崖壁上湿冷的苔藓气息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石公走在最前面,
他的背影在陡峭的山壁上显得异常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固执。
两个妇人一前一后地夹着我,粗糙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骨头捏碎,
生怕我脚下一滑,或者……想不开。我的脚踩在冰冷的、滑腻的石头上,每一步都摇摇欲坠,
心脏悬在嗓子眼,每一次呼啸的山风刮过,都感觉身体要被卷下去。
身上那套崭新的、刺眼的大红土布嫁衣,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又冷又硬,像一层裹尸布。
不知爬了多久,转过一道狰狞如兽口的巨大山岩,眼前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洞口。
洞口呈不规则的半月形,上方垂挂着无数湿漉漉、墨绿色的藤蔓,像巨兽垂下的口涎。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苔藓腐烂、阴冷石壁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的风,
从黑洞洞的洞口扑面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激得我浑身一哆嗦。洞口边缘的石壁异常光滑,
泛着一种常年被水汽浸润的青黑色幽光。这里就是落花洞。传说中洞神居住的地方,
也是我未来三年,或许更久,唯一的归宿。洞内远比洞口看起来更加巨大和幽深。
光线只能照进洞口几丈远的地方,再往里,便是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凝固墨汁般的黑暗。
空气冰冷潮湿,吸一口,寒气直钻肺腑。脚下是高低不平的岩石,踩上去又湿又滑。
洞壁和洞顶挂满了奇形怪状的石笋、石幔,在入口处微弱的光线下,
投射出扭曲怪诞的巨大黑影,如同蛰伏的鬼魅。洞厅中央,有一小片相对平整的空地。
空地正上方,洞顶豁开一个脸盆大小的孔洞,一束惨白的天光,像一根冰冷的柱子,
笔直地投射下来,正好照亮空地中央一块微微凸起的、表面异常光滑的青黑色大石。
那便是祭台。祭台旁,早已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同样是大红色的旧嫁衣,
身形枯瘦得像一把柴,头发花白稀疏,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髻。
她的脸隐在洞内最深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空洞、呆滞,像两口干涸了千年的枯井。她便是上一任的落花洞女,
如今成了教导我的“师父”。石公把我推到她面前,
声音在空旷阴冷的洞穴里带着回音:“人交给你了。用心教,莫误了祭期。” 说完,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带着那两个妇人转身就走,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洞口的光亮处。
沉重的、如同命运般的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剩下我,和眼前这个形同枯槁的女人。
她那双枯井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没有任何情绪,看得我头皮发麻,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动了。枯瘦如柴的手伸过来,冰冷得像块石头,
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不容我丝毫反抗。她把我拖到祭台前那束惨白的天光下,
然后僵硬地抬起手臂,摆出一个古怪的姿势——双手在胸前交叠,
如同环抱着一个无形的婴儿,手腕却极其僵硬地向上翻折,手指扭曲地指向天空。
“看…清…”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
“心…诚…则…灵…洞神…喜…欢…”她开始动。与其说是舞,
不如说是一种极其缓慢、僵硬、带着诡异韵律的抽搐。
她的身体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双脚在湿滑的岩石上极其缓慢地挪移、旋转,每一步都踩在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鼓点上。
交叠的手臂时而僵硬地展开,如同折断的鸟翼,时而紧紧环抱自身,如同抵御无形的寒冷。
脖颈以一种非人的角度扭曲着,头颅微微后仰,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洞顶那个透光的小孔,
嘴里发出极其细微、不成调的、如同梦呓般的哼唱。那舞姿毫无美感,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疯狂。在幽暗洞穴的背景下,在扭曲石影的包围中,
在惨白光柱的映照下,她像一个迷失在远古祭祀仪式中的怨魂,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僵硬诡异的动作。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四肢百骸,
钻进骨头缝里。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看着她扭曲的舞姿,
听着她梦呓般的哼唱,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学…” 她猛地停下动作,枯井般的眼睛再次死死盯住我,嘶哑地命令道。我打了个寒颤,
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在她的逼视下,我颤抖着,无比笨拙地模仿她刚才的动作。
抬起僵硬的手臂,扭曲手腕,脚步在湿滑的岩石上趔趄。每一个动作都像在对抗无形的枷锁,
每一次扭曲都带来骨骼的***和心灵的巨大抗拒。“错!
” 冰冷枯瘦的手猛地抽在我的胳膊上,力道不重,
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像一条毒蛇的噬咬。“心…不…诚!
” 她嘶哑地呵斥,空洞的眼睛里似乎燃起一丝诡异的狂热。洞穴深处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