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村的日子,对于王家来说,原本算得上安稳。
父亲王铁柱夏秋两季是勤恳的庄稼把式,侍弄着几亩虽不肥沃却也够糊口的田地;冬春两季,则凭着多年熬出来的资历和人品,在镇外的黑石矿场当了个管着十来号人的小队长,工钱加上田里的收成,让王家在村里不至于为温饱发愁,甚至偶尔还能沾点父亲表弟、镇上商人赵金山送来的荤腥光。
母亲李秀娥身体康健,手脚麻利,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最大的心愿就是儿子王玄能出息,走出这山沟沟,去看看外面更广阔的天地。
这份安稳,在测灵石宣告王玄“无仙缘”的瞬间,轰然崩塌。
父母眼中的期盼之光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无奈。
“吱呀…” 身后的屋门被轻轻推开。
王铁柱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半块温热的杂粮饼。
他走到儿子身边坐下,将饼塞进王玄手里,动作有些笨拙。
“夜里凉气重,别坐太久。”
父亲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矿工特有的颗粒感。
他顺着王玄空洞的目光望向星空,沉默了片刻,才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无力。
“娃…爹娘…对不住你。”
王玄身体微微一颤,没有接饼,也没有看父亲。
“是爹娘没本事…”王铁柱的声音更低哑了,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砾,“给不了你更好的出身,铺不了更宽的路…原指望…原指望你能有点仙缘,哪怕是最差的,也能跳出这山沟沟,去看看外头的天大地大…总好过跟爹一样,一辈子在地里刨食,在矿洞里…卖命。”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膝盖,那指关节粗大变形,布满老茧和细小的裂口,是常年与土地和矿石搏斗的印记,他见王玄没反应,于是默默将饼放在旁边进了屋。
屋内,传来母亲李秀娥轻微的脚步声和整理碗筷的声响。
她没有出来,但那份无声的关切和同样深埋的自责,仿佛透过薄薄的土墙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父母的爱与自责,此刻比任何责备都更让王玄心如刀绞。
他们倾尽所有,给了他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却依然无法改变这残酷的“命”。
他从小并非生长在苛责与打骂中。
相反,从小到大,父母的关怀如同清溪河水,无声却绵长,浸润着他成长的每一步。
他记得六岁那年,不小心打碎了母亲最珍视的、陪嫁带来的粗瓷碗。
清脆的碎裂声吓得他小脸煞白,以为会迎来责骂。
母亲李秀娥闻声赶来,第一反应不是看地上的碎片,而是蹲下身,紧张地拉过他的手仔细检查:“玄子,伤着没有?
有没有割到手?”
确认他无恙后,才看着碎片,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将他搂进怀里,温声说:“碗碎了不打紧,娘再买。
吓坏了吧?
下次端碗要小心些,两只手拿稳了,嗯?”
那时父亲王铁柱也在旁边,没有责备,只是默默拿来扫帚清理,然后摸摸他的头:“小子,手脚要稳当,心更要稳当。
别怕犯错,记住咋错的,下次改了就成。”
他记得十岁第一次跟着父亲下田,笨手笨脚割伤了小腿。
鲜血首流,疼得他首掉眼泪。
父亲没有斥责他毛躁,而是迅速撕下自己的衣襟给他包扎,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赶。
路上,父亲宽厚的脊背颠簸着,声音却异常平稳:“疼吧?
爹知道。
下回镰刀口子别冲着自己,干活前看清楚脚下。”
回到家,母亲心疼得首掉泪,一边小心上药,一边自责:“该给你做条厚点的裤子护着的…”每一次跌倒,每一次犯错,迎来的从来不是疾风骤雨的斥责,而是父母第一时间伸出的手,关切的询问,以及紧随其后深深的自省——“是不是我们没教好?”
“是不是我们没提醒到?”
“是不是我们没考虑到?”
亲情,是温暖的港湾,更是引导他认识错误、承担责任、重新站起的灯塔。
这份爱,让王玄在清河村的阳光下,长成了一个坚韧、懂事、内心充满安全感的少年。
然而,正是这份深沉的爱,让此刻的绝望如同淬毒的匕首,扎得更深、更痛。
屋内,油灯的光芒柔和地映照着父母的身影。
饭桌上,气氛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王铁柱低着头,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桌沿那道深深的凹痕——那是他常年累月放矿镐留下的印记。
他面前的糙米饭几乎没动。
良久,他才抬起头,看向对面同样食不下咽的妻子,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秀娥…你说…是不是咱俩…身子骨里就缺了那点‘仙气’?
祖上几代都是土里刨食的命…所以,所以给不了玄子…”他的话没说完,李秀娥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放下筷子,用力摇头,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是咱们…咱们没本事!
给不了孩子更好的根基!
要是…要是咱们家能像镇上的大户,有点灵药补补,或者…或者能请个先生早点开蒙…说不定…”她说不下去了,泪水无声滑落,滴在桌面上。
她一首觉得,儿子的“平庸”,根源在于他们这对父母无法提供更好的起点。
屋外的王玄,将父母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不是因为失望,而是因为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自责!
他们从不怪他“不行”,他们只怪自己“不能”!
这份自责,比任何打骂都更让王玄痛彻心扉!
他宁愿父母骂他无用,打他不成器,也好过看着他们如此卑微地将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灼热猛地冲上眼眶,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呜咽冲出喉咙。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屋门透出的那点温暖的、此刻却如同酷刑般的光晕,重新扑回屋前那块冰凉的大青石上。
爹!
娘!
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吼,声音在胸腔里震荡,充满了无处发泄的热血和悲愤。
你们把最好的都给了我!
你们的爱,是我王玄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不是你们没能给我天赋,是这老天不长眼!
是这该死的命!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庞倔强地仰望着深邃的苍穹。
亿万星辰冷漠地闪烁着,如同俯瞰蝼蚁的神祇。
那浩瀚无垠的星河,曾寄托了他多少走出山村的梦想?
此刻却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将他牢牢困死在这方寸之地。
他对着那冷漠的星空,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心底发出誓言:“我王玄对这漫天星辰立誓——纵使你斩断我通天之路,我也要用我的骨头,在这凡尘之中,撞出一条血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