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轻尘指尖猛地一颤,像是被那玄色衣料下冰凉的体温烫到一般,倏地松开了手。
他迅速垂下眼帘,将所有情绪收敛得滴水不漏,又变回了那个沉默顺从的弟子模样。
沈修缘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莫名地一刺。
自己刚才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摁了下去,魔尊何须在意一个弟子的感受。
可目光落在少年过分单薄的肩颈线条上,一段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却蛮横地撕开识海。
他那傻弟弟……现在一个人怎么样了?
能照顾好自己吗?
冰箱里还有吃的吗?
纷乱的思绪不受控制地翻涌。
虽然说是弟弟喂他安眠药,可他自己也存了死志,加大了剂量。
活着太疼了,疼得他只想长睡不醒。
弟弟懵懂地、高高兴兴地端着那碗粥过来,以为哥哥喝了就能舒舒服服睡一觉,再也不皱眉了。
对了,弟弟是个傻子。
傻子怎么会懂死亡呢?
他大概还在那间破旧的出租屋里,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再回家的人。
“师尊?”
张轻尘带着迟疑的担忧唤他,“您……怎么了?”
沈修缘骤然回神,心底那片荒芜的废墟被这一声呼唤强行掩盖。
他挥了挥手,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疲乏:“今日不打了。
下去吧。
有事本座自会唤你。”
他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不再看张轻尘。
少年在原地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安静地行礼退下,轻轻合上了沉重的殿门。
门外,张轻背靠着冰凉的黑曜石廊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师尊近来愈发阴晴不定,难以揣测。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明明被打被骂被作践的是自己,可偏偏就是控制不住那点犯贱的心思,目光总想追着那道冰冷的身影。
或许他骨子里就刻着卑贱吧。
回到冷清偏僻的弟子卧房,桌上摆着膳房送来的灵食。
今日的饭食里,竟隐隐透着凝华丹被化开后的温和药力。
他指尖碰了碰微热的碗沿,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又摇曳了一下,随即又被自己强行掐灭。
不过是人人都有份的东西,他又在自作多情什么?
可即便如此,一丝压不住的、极浅淡的笑意还是悄悄爬上了他的嘴角。
主殿之内,沈修缘盘膝坐在聚灵阵中,周身魔气如潮汐般汹涌鼓荡。
这具身体的原主修为己至渡劫期,强横无匹,可偏偏这样一个人,为何会选择消亡,让他这个异世孤魂占据了躯壳?
他运转着周天,将纷杂念头一并压下。
他得对张轻尘好一点。
这个念头清晰起来。
至少,要避免走上原著中被千刀万剐的结局。
死过一次之后,他竟前所未有地想活下去。
更诡异的是,占据这具魔尊身躯后,那些前世如影随形的麻木和空洞感似乎被冲淡了,某种鲜活的、属于“生”的意志正在破土而出。
十二岁后的记忆是破碎而沉重的。
他只记得是那个傻弟弟拖累了他,父母弃他们而去,他辍学打工,拼死拼活攒钱给弟弟治病,活得像个被抽空了魂的空心人。
却全然不记得,十二岁那年,是弟弟在车轮撞来的瞬间,用尽全力推开了他。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沈修缘强行从冰冷的回忆中挣脱。
不能再想了。
如今他是魔尊沈修缘,他只想活下去。
心念一动,一枚传讯玉符在他指尖亮起微光。
不过半刻钟,殿门外就传来了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
张轻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气息还有些不稳:“师尊,您唤弟子?”
沈修缘看着他,那句盘桓在嘴边的话脱口而出:“身上……还疼不疼?”
张轻尘明显愣住了,眼底飞快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随即被一种受宠若惊的微光取代,他垂下头:“回师尊,弟子不疼了。”
……这就完了?
张轻尘等着下文,却见师尊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己经准备挥手让他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悄然弥漫开来。
“对了,”沈修缘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得像在说明日天气,“过几日,本座欲伪装身份,去云霄宫瞧瞧。
你跟着。”
张轻尘彻底懵了:“啊???”
魔尊要潜入正道魁首的云霄宫?
这……这得是图谋颠覆修真界的大动作吧?
“看着本座作甚?”
沈修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习惯性地冷起脸,“不过是去寻个乐子。
去是不去,一句话。”
去正道第一仙门找乐子?
张轻尘被这离谱至极的理由震得说不出话,但转念一想,这又的确是这位行事乖张、全凭心意的魔尊能干出来的事。
他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点了点头:“弟子遵命。”
三日后,天光未亮。
“哐当”一声,房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
沈修缘一身利落的青衫,做寻常散修打扮,扔给还在榻上的张轻尘一套衣物和一个玉瓶:“起来。
换好。
这药能遮掩修为和魔气,服下。”
张轻尘从睡梦中被惊醒,迷迷糊糊间,只觉得眼前人气息熟悉又让人想要靠近,竟下意识地伸出手,在那张向来冰冷的脸上揉了一把,嘟囔着:“师尊~嘿嘿……真好……”沈修缘身体一僵。
那掌心短暂的、带着睡意的温热触感,竟让他荒芜的心湖泛起一丝极细微的、陌生的涟漪,并不讨厌。
张轻尘也彻底清醒了,看清眼前人是谁,吓得魂飞魄散,可手却没收回来,反而就着这个姿势,鼓起毕生勇气,带着睡音的腔调里满是委屈:“师尊……下次责罚弟子……能不能轻一点?”
沈修缘面无表情地拍开他的手,语气硬邦邦:“睡昏头了?
速起。”
张轻尘眼底的光黯淡了几分,默默起身飞快换好衣物,动作间忍不住小声试探:“师尊……只带弟子一人吗?”
“嗯。
问过你师妹了,”沈修缘整理着袖口,语气平淡无波,“她说本座脑子被心魔啃了,她不去。”
“噗——”张轻尘猛地咬住舌尖,把差点冲出口的笑声硬生生憋了回去,肩膀微微抖动。
沈修缘冷眼扫过来:“你在笑话本座?”
“弟子不敢!”
张轻尘立刻低头,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弯着,“弟子都收拾好了。
师尊,我们走吧。”
常华街,人来人往的客栈大堂。
邻桌几个修士唾沫横飞地议论着最新传闻。
“听说了吗?
青云门那位天才剑修,前日又在边境击退了魔尊麾下的一员魔将!”
“哼!
那魔头沈修缘,杀人如麻,恶贯满盈!
迟早被天谴!”
“何止啊!
听说他前几日在咱们地界,公然用魔箭射杀了一位丹修大师!
完事了还嚣张地放话‘本座杀的,尔等能奈我何?
’简首猖狂至极!
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
他们骂得兴起,全然不知话题中心的那位“邪魔歪道”正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粗茶。
沈修缘面无异色,对面的张轻尘却霍然起身,周身气息骤然变冷,眼底戾气横生:“你们找死!
再敢污蔑——”话未说完,手腕却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按住。
沈修缘指尖微凉,声音平淡无波:“坐下。”
张轻尘胸口剧烈起伏,但还是依言重重坐了回去,一双眼睛仍死死瞪着那几人。
沈修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张轻尘说:“他们没说错。”
他顿了顿,看着少年骤然睁大的眼睛,慢悠悠地补充道:“人,确实是我杀的。”
只是他不会告诉眼前这少年,那个仗着有几分名望就满嘴污言秽语、公然嘲讽他弟子是“没爹没娘的魔窟杂种”的丹修,在他眼里,己经是一具该死的尸体了。
张轻尘怔怔地看着师尊近在咫尺的侧脸,看着他唇角那抹从未有过的、近乎慵懒又带着极致嚣张的弧度,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所有愤懑委屈瞬间消散,只剩下一种滚烫的、汹涌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
他低下头,掩藏住瞬间亮得惊人的眼神,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低声道:“师尊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