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西北下着大雪。
濒死之际,我又想起阿朔。
十一岁那年大雪,我们相识。
他是立志为将的落魄皇子,
我是不喜战争的将门之后。
相知相守,此心无间。
历经变故,
他变成了权臣环伺的孤寂新帝,
我变成了远走西北的将门孤女。
永远剑指一处的承诺,我要食言了。
“新婚快乐。”
“阿朔,我们的家,我守住了。”
我有一个,自少时就喜欢的人。
如果娘听到我这句话,定会打趣我说:“咱们云家大小姐也会有倾心的公子?”
我叫云归岫,是陪当今陛下打下江山的重臣云将军唯一的孩子,母亲是兵部尚书的亲妹妹高氏。
在很多人眼里,我是贵女,但我倾心的,不是哪家贵公子。
我所爱之人,三皇子,沈临晏。
我十一岁那年,朝中动荡,关于太子的人选众说纷纭,其中属大皇子和三皇子的呼声最高,不相上下。
而就在那一年,年长我三岁的三皇子沈临晏,来到了云家。
那日大雪,我穿着厚厚的披风站在家门前,等着进宫的阿爹回家来,他说今天会回来陪我和阿娘用膳。
我等得无聊,却又怕不能第一时间等到阿爹回来,只能叫小微陪我说话。
小微与我自小一同长大,虽是我的丫鬟却亲如姐妹。
我们正争着是芙蓉楼的翡翠丸子好吃,还是醉珑亭的金羽逸鱼好吃。
“小姐,翡翠丸子我们每周必吃两次,难道不好吃吗?”
“当然是醉珑亭的鱼好吃了!酸甜开胃,鱼呈腾跃之态,仿佛金翅振天,虽生于深海,却自由不被束缚,虽无翅翱翔,却跃出水面搏得一世高度,这种意境不好吗?”
我据理力争,看着小微说不出话,哈哈大笑。
“小姐,你能说会道,我说不过你。”
小微耸耸肩,便向府里走去,我还未问她,她只说“我去让厨房给你做鱼吃!”
“好一个金翅振天,自由自在!”
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我回过头去。
阿爹回来了,身边是一位陌生的年轻公子。
“阿爹。”我行礼。
阿爹点点头,对年轻公子说:“三皇子,这位是小女云归岫。”
转而又对我说:“舒儿,这位是三皇子。”
三皇子笑着,一身湖蓝色的他不像其余皇子那样高高在上。
“云家女素来有巧如簧舌,能文能武的京城第一贵女之称,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我不露声色地行礼。
“久闻三皇子俊美有才,是我朝难得一见的贤人,贵为皇子却亲民爱民,看来坊间传言并非无道理。”
半晌没有传来他的声音,我心中好奇,悄悄抬眸看他,却意外地和他撞上了视线。
他一身单薄,有微小的雪停留在他头上,笑意比刚才更甚,眼里带着好奇与探究。
我脸色通红,只敢低头,不敢再看。
阿爹大笑,“能让我家舒儿害羞的人还是第一次见,三皇子快快进来吧,别让小女在这里站出个坑来。”
我瞪着阿爹,他满眼打趣,我站起来便要走:“我去看看厨房,小女先行告退。”
刚转过身迈了两步,我猛地回头,把正准备去书房的阿爹和沈临晏吓了一跳。
不等阿爹训斥,我把披风脱了下来,然后踮起脚尖披在沈临晏身上。
他被我的举动吓得一愣。
我解释道:“我虽未从军,却是将门之后,自小习武,这剜人的寒冷却别将三皇子冷到了才好!”
说完就走开了,只留下了沈临晏和阿爹。
“三皇子,小女鲁莽,老臣请求切勿怪罪。”阿爹惶恐着,却还是想将我护着。
沈临晏扶着阿爹,笑着说“云将军教出一个这样好的女儿,为何惶恐?”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三皇子沈临晏在朝上因生母出身不高备受争议,他自愿请求参军,是阿爹自请留下他。
“三皇子,您骗我!”
来到云家后的几日大雪未曾消停,沈临晏在雪里练武,阿爹在一旁指导。
当我看见他一套舞剑结束,我带着丝丝愤怒地说道。
他今日穿着我娘给他缝制的湖蓝色衣裳,一脸笑意地看着我:“我骗你什么了?”
“三皇子也是武功高强,身强体壮,却在来的那天骗了我披风!”我愤愤不平。
沈临晏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可没骗云小姐,你动作太快,我来不及告诉你。”
他放下专属于他的剑,将一旁的湖蓝色披风拿来披到我身上。
“既然冷,就不要出来看了,也不知道穿厚些。”
我挣扎着:“我可是将门之后……”
“将门之后也怕冷,以后还想来看,穿得厚厚的来。”
他强制将披风披在我身上,我抬头,他高挑挺拔,雪落在他身上,为这个满脸笑意的三皇子未增半分冷漠,却恰到好处地让人感觉,寒冷被融化了。
在这个寒冷的天气,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寒冬未出现的光。
我想这是这个已经慢慢腐朽的国家里的光。
若他以后守边关,定是为民为国护得一方平安的王;若他以后登基为皇,便是千百年来可遇不可求的明君。
这些话我当然不敢对别人说,只问他:“三皇子,你为什么想参军?”
他答:“自然是想像云将军一样。”
像阿爹一样?我心头微颤,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为民守我国,为国守我家。”
他细细地帮我整理披风,弯下身去抚平褶皱,我一惊,跳开了一步。
“三皇子,不可!这不合规矩。”
他说:“我现在是云将军的部下。叫我沈临晏。”
但他也不再上前,重新拿起剑。
“我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这辈子,守家卫国,战死边关,马革裹尸才是我的志向。”
砰砰砰。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响彻在这方院子里。
当雪还是轻轻地落在他身上,为他湖蓝色的衣裳增添了一丝白,将这个少年至善至纯的抱负抚慰。
他眼里的光,照亮了这方天地。
我未去过东方的边关,未见过海,但我知道,海是干净的,蓝色的。
我想此时这个将我的理想也照亮的少年,一定比海更宽广,一定比海更纯洁。
他会是个好将军,好的王。
我尚且年少时,还不懂什么是钟意,但我无法忽略在他口中听到与我一样的理想时,心脏带来的强烈跳动。
记得那个雪日,我望着他纯净的眼睛。
“三皇子,若你想做一个为民守国的好将军,做一个安定边关的王,不管你去哪里,大漠、边关、海关,有我陪你。”
自此以后,我与沈临晏一同练武,也从一开始的礼貌相称到彼此叫着小名,像真正的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我整天阿朔长阿朔短,阿朔也只是笑着看我,从没有不耐烦。
可日子总有不在一起的时候,每逢云家军出征,我便要多牵挂一人了。
我十三岁那年,西北王起兵造反。
这次西北造反来势汹汹,接到皇上的圣旨那刻,阿爹和阿朔就马不停蹄地带领云家军去平定战乱,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留。
最开始,我只是心中略略不安,我知阿爹和阿朔武功高强,行军打仗多年经验丰富,我云家军定会胜。
却在一日又一日的等待捷报中,等来了一次又一次加急军报,在阿娘和阿舅的唉声叹气中,一日又一日的惶恐着。
我夜半不能寐,索性穿戴好来到佛堂,我看着佛像,只是一次又一次虔诚地磕头。
若小女的声音能有幸被佛祖听到,请佛祖允我国安定,请佛祖护佑阿爹阿朔平安归来,请佛祖让我云家军为正义一战凯旋。
我记不清那一夜我在佛堂待了多久,只是记得我在微笑的佛像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许着愿。
若得愿,便是拿我自己来换又如何呢?
然后便在第二日,当我再次在佛像面前祈祷时,小微激动的敲了敲佛堂的门,无法遏制的激动着说:“小姐!捷报回来了!云家军胜了!”
我立马站起,因为跪久了有些踉跄,却也是立刻打开门扑到小微身上急着问:“你说云家军胜了?”
小微激动的喊着:“胜了胜了!将军和三皇子大胜!后日就休整回京!”
我几乎是瞬间哭出声,小微抱着我安慰:“小姐这是好事啊,别哭了。”
是啊,是好事,在我的祈祷中我终于等来了我日日夜夜求的捷报和战胜。
天理昭然,正义之战的凯旋。
半月后,当我在家门口终于等来了凯旋的阿爹和阿朔,忍不住红了眼眶。
瘦了,瘦了好多。
阿爹的手上受了伤,整个人呈疲惫之态,许是太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吧。
再看阿朔,他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痕,显得有些狼狈,但扶着阿爹过来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眼里的光还未被磨灭。
幸好啊,幸好,都还活着。
阿娘扶着阿爹进了房间,只留下我和阿朔留在厅堂。
我眼睛一热,“阿朔….你的脸…”
阿朔被我的眼红弄的手忙脚乱,“哎,你别哭…”
我吸吸鼻子,“那是自然,我可是云家女,哪能轻易落泪。”
阿朔长舒一口气,然后轻松的说:“放心吧阿舒,大夫给我开了药,不会留疤的。”
听到这里,我慌乱了几个月的心终于安稳了下来,随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阿舒!”在一片黑暗中,我远远地听见有人叫着我的名字,在一片混沌中和身旁有人来来***踱步的声音中,我睁开了眼睛。
“阿舒,你醒了。”等我适应了微弱的烛光,我看向身旁的人,阿朔、阿爹、阿娘,都在我的身边。
阿娘絮絮叨叨地又给我掖了掖被子,阿爹笑着把阿娘带出房间:“醒了醒了,大夫也说了只是累了,让孩子好好休息。”
我应声就起,把已经走向门外的阿朔吓了一跳:“阿舒,你这是干什么,大夫说你是忧思过度昏睡了两天,应当静养。”
我穿上鞋子:“哪有那么夸张”
我回头,冲他喊着:“走啊,今日不如去夜游荷湖?”
阿朔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被我推着出了房间:“走啦走啦。”
夏日的夜晚也有些燥热,不过当我和阿朔坐着游船来到湖心,却总归是有一丝凉爽夹杂在暑气里的。
“你都不知道我等了多久。”
我承认,对于他们的毫无音讯,我是有点生气的,但我看着他和阿爹归来,却只有庆幸。
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在阿朔欣喜的眼神中,我别扭地添加:“我是说你们。”
“西北宽广,西北王有意让我们孤立无援,所以消息迟迟送不出去,但他大概没料到会有今日吧。”阿朔解释着。
“我也很想给你递消息。”
我唰的一下就脸红了,不过趁着月色,我想他也看不出来:“你就糊弄我吧。”
“我说真的!”阿朔急了,“西北之战告捷时,我很想亲自把捷报送给你,可惜我不能离开。”
“回来了就好了!”我打断他,然后缓和了语气“我不求别的,阿朔,我求你活着。”
夜色撩人,我知道,我的心跳咚咚咚跳着,只有那样一个小小的愿望。
阿朔,我要你活着。
或许你应当不知道,连我都不知道,有没有那样一个可能,我喜欢你呢?
我喜欢的,不是三皇子沈临晏,是我的阿朔,阿爹的部下,我国的将军,沈临晏。
“阿舒,我是将士。”他直视着我,让我无法躲避,索性也直视他。
“对我来说,军令和承诺是最重要的,我不能给你其他承诺,但我可以向你保证,”
他被月光照着,柔和中的坚定,荷香的清新让我镇定,我听清了他的话。
“若哪一天我没法再回来,和我战死消息的,一定是捷报。”
阿朔,你会回来的。我会等你的。
我知道的,我已经倾心于你。
“阿朔,若你不归,守你相伴到老的不是守墓人,是我。”
可后来的我再也无法知道,最后我们无法相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