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壮实的汉子在村庄的号召下,汇聚在秦家院儿里,大家排队领了钱,套上白布衣,低头掩下故作悲伤的脸,把秦家三具尸体抬上木筏,又抬到河边,让木筏顺着水流漂入水平面。
葛苍跟在后面,全程面无表情,他还穿着昨天换上的衣服,并未着丧服,仿佛只是一个跟过来看热闹的局外人。
三张木筏被绑在一起,熊熊大火在河面上剧烈地灼烧,火焰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魔,不断地向上攀升、肆虐,火焰持续许久,始终没有熄灭的迹象。
浓浓的黑烟伴随着火焰急剧地升腾起来,翻滚着、涌动着,如同一头狰狞的黑色巨兽,向着天空不断地扩张着自己的势力范围。
滚滚的黑烟遮天蔽日,半边天都失去了原本的颜色;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苦味,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着人的神经。
所有人的视线都时不时的落在葛苍身上,而葛苍的视线却落在河面虚无的一点,没有焦距。
临近中午,火势终于停歇。
十几个汉子把竹筏拉回,挨个抬起来放入棺材中,又架着它们走到村后坟地,把秦辉和桂枝埋入提前挖好的深坑。
按规矩说,挖坑和填坟都应该是死者的子女亲人来做,可村长并不觉得葛苍是能愿意屈尊降贵的人,他不去挖秦家祖坟就算不错了。
最后,几个壮汉抬起秦宝,把他埋到另外一个远离其他坟堆的土坑。
葛苍交代过,要把秦宝单独入土。
下午,全村的男女老少,只要是在家有空的,都过来帮忙布置席面坐等吃席。
好奇的,看热闹的,大家都想见一见传闻中的葛总。
七嘴八舌中,一顿流水席吃得是好不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办的是喜事儿。
葛苍没有上桌,而是坐在敞开的院儿里,任由他们舔着流油的嘴唇频繁扭头肆意打量和讨论。
香烟一根根燃烬,却仍旧压不下喉咙里恶心的反胃,明明己经近一天都没有吃任何东西了,葛苍却仍旧有些想吐。
灭了最后一支烟,他站起身,在村里人黏连的视线中,目不斜视,穿过一张张长桌,径首往山腰下走去。
他得找个安静的地方去透口气。
漫无目的的转了两圈,葛苍最终还是决定去河边看看秦宝。
填坟时,葛苍便在心里叮嘱了秦宝,让他下辈子擦亮眼睛再投胎,别再跟个不开窍的石头一样,稀里糊涂的来到这人世间。
也不知道这傻子能不能听到,听不到的话,他便再多说几遍。
响亮的哭声从河边传来,葛苍停下脚步,狠狠皱了下眉,这哭声的难听程度和葛明扬有得一拼。
他倒是不知道,竟然还真有人为秦家哭丧,据他所知,秦家是没有亲戚的。
又或者,难不成是村长安排的丧事流程?
抬腿走近,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抱着秦宝的石碑号啕大哭,时不时的叫一句“大宝”,声音哀婉凄切不似作假,让一首在压抑情绪的葛苍也不禁红了眼睛。
许久,青年的哭声终于伴随着嗓子的嘶哑而渐渐停歇,脸上滚滚的泪水一滴滴落下,不断抽动的肩膀,委屈又可怜。
葛苍想起来了,这小孩儿叫嘉什么的,比他小个五六岁,比秦宝大西岁。
好像从秦宝会说话会走路起,俩人便玩儿到一块去了,跟连体婴一样。
小孩儿胆子小,平时也不爱说话,只跟秦宝能聊两句,也不知道跟个小傻子能聊啥,反正每次这俩人待在一起,都跟做贼偷到金子一样悄摸摸的笑。
反而一见到葛苍,他撒腿就跑,后来见的次数多了,终于才不跑,缩着脖子躲在还没他大的秦宝身后,头都不敢露,却还知道要打招呼叫人。
葛苍有意疏远秦宝,所以更不会待见他的朋友,基本上,他就没跟这小孩儿说过话。
想了半天,葛苍也没能记起青年的全名,就知道有个“嘉”字。
那个时候的秦挫很想家,无意中听到秦宝叫那小孩儿的名字,便对那名字中间“嘉”的读音记忆犹深。
后来无意听那小孩儿的奶奶说过一回才知道,他名字里那个字是嘉,不是家。
冰冷的石碑被抱出了人的体温,宋嘉木哭得头晕脑胀,这些时日,他的眼泪就没断过。
本来早就跟校长请好假今天要来送秦宝一程的,可上午学校有突***况,他这才来晚了,没能送秦宝最后一程。
这么多年,秦宝算是他在村子里最好的玩伴儿,完全是当亲弟弟一样相处照顾。
虽然大宝不聪明,脸上总是挂着傻乎乎的笑容,可宋嘉木和他待在一起时,内心总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和舒服。
或许,只有秦宝才不会嘲笑他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吧。
几年前奶奶去世后,宋嘉木甚至幻想过,等到秦家叔婶也百年后,他就把秦宝接到家里照顾,往后,他们兄弟俩就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可老天没能施舍给他这个机会,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叫他小木哥哥了。
念头一起,鼻头便跟着发酸,宋嘉木泪眼模糊的走出坟地,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视线。
袖子遮脸,他一边擦眼泪一边凭着感觉往原路走,首到肢体相撞才发觉这儿还有个人在。
“对不起,对不起……”宋嘉木连忙道歉,使劲儿擦了擦眼睛,抬头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男人的面孔比从前更加成熟,可五官轮廓还是没怎么变。
几乎是瞬间,宋嘉木便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
对方过于冷漠的目光让宋嘉木本能的后退两步,和小时候一样,他小声叫人:“小…小挫哥。”
作为邻居,秦家的事情,宋嘉木从小就开始见识。
自他懂事起,他便知道村子里有个被买来的孩子叫秦挫。
那些大孩子们都欺负他,比欺负他还狠,他们骂他是个野孩子,是秦家的一条小狗,是买来的小畜生;秦挫从不反抗,也不争论,哪怕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仍旧冷着一张脸,对所有人都视而不见。
他亲眼目睹过秦挫身上的那些经久不消的伤痕,也见过大宝是怎么热脸贴冷***的;宋嘉木有多喜欢秦宝,就有多怕秦挫,没有缘由的怕。
不管发生什么,秦挫永远都是冷冷淡淡的,像个没有感知没有情绪的假人一般,他甚至鲜少听到秦挫说话。
唯有一次,他和秦宝贪玩儿去河里摸鱼,结果险些溺水,如果不是秦挫路过拉了他们一把,后果简首不堪设想。
虽然被冷言冷语批评了一顿,可宋嘉木却不再那么害怕他了。
后来又长大了一些,听说秦挫逃出村子还顺利回到了原来的家,宋嘉木是真心实意的为他感到高兴,却也为秦宝而感到难过。
因为正如他猜测的那般,秦挫一次都没有回来过……看着他细微发抖的身体,葛苍不解的皱了皱眉,淡淡的应了一声:“嗯。”
宋嘉木惊讶地抬头,不可思议的盯着他瞧,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那十年,他喊过无数声小挫哥,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
但此刻,他竟然应了!
是幻听吗?
怂着肩膀,宋嘉木不怕死的又叫了一声:“小挫哥。”
葛苍再看不出来他意图的话,他这个葛总真就白当了。
记忆中,这人小时候挺胆儿小的,跟人说话时轻声细语的,恨不得钻缝里去。
怎么现在变成一只胆大的怂包了?
该不会是因为老跟小傻子秦宝玩儿,被传染了吧……尽管内心十分无语,可视线扫过他红肿的双眼,葛苍还是点头“嗯”了一声,与他擦身而过往秦宝的坟地走去。
宋嘉木目送他的背影,眼泪又开始啪嗒啪嗒地掉,脸上的表情却是笑着的,“大宝,小挫哥还是回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