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刚停,山道上泥泞不堪。
蒋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烂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狼狈的锦衣卫。
猩红的飞鱼服下摆沾满了泥点子,精铁山文甲也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雪水。
他抬头望了望半山腰那间被雪压得有些歪斜的茅草屋,眉头拧成了疙瘩。
“头儿,就这破地方?”
一个年轻护卫忍不住嘀咕,抹了把脸上的雪水,“真住着能掐会算的高人?
别是乡野骗子吧?”
蒋瓛没回头,声音冷得像冰碴子:“闭嘴!
皇爷亲口下的旨!
说这秦墨的祖上,从汉高祖刘邦那会儿起,就是给历代真龙天子当幕后的!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他爷爷的爷爷,据说还给唐太宗李世民当过暗卫军师!
传到秦墨这一代,虽隐居山林,可外头都叫他——‘人间小诸葛’!
上知天文星象,下通地理水文,岐黄之术更是活死人肉白骨!
皇爷说了,务必‘请’他出山!”
年轻护卫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
一行人终于来到茅屋前。
柴门紧闭,门楣上挂着几串干枯的草药,在寒风中晃悠。
蒋瓛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树枝刮乱的衣领,抬手敲门。
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官家的克制,却又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笃、笃、笃。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素尘清秀却带着警惕的脸露了出来,看到门外这阵仗,尤其是那身刺眼的飞鱼服,她瞳孔微缩:“啊,你们……奉洪武皇帝圣旨,”蒋瓛没等她说完,声音洪亮,穿透寒风,“亲军都尉府佥事蒋瓛,特来拜请‘人间小诸葛’秦墨先生出山!
为陛下分忧,为大明定鼎!”
屋内,盘坐在草席上的秦墨,手指正拨弄着一根晒干的草药,闻言动作一顿。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人间小诸葛?
谁给我起的外号?
这么中二……”他嘀咕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门口的人听见。
蒋瓛:“……” 中二?
啥意思?
素尘回头看了秦墨一眼,眼神复杂。
秦墨冲她摆摆手,示意没事。
素尘这才侧身让开。
蒋瓛带着一身寒气踏入屋内,目光锐利地扫过简陋的陈设,最终落在秦墨身上。
看清秦墨那张过分年轻、甚至带着点懒散的脸时,蒋瓛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这真是传说中那个家学渊源、能通鬼神的高人?
“想必这位就是秦墨秦先生了,”蒋瓛抱拳,姿态放得较低,但语气里的压力不减,“陛下久闻先生祖上辅佐明君之功勋,更闻先生您‘人间小诸葛’之名,学究天人,通晓古今。
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陛下求贤若渴,亟盼先生出山,入朝为官,为陛下出谋划策,匡扶社稷,稳固我大明万世基业!”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此乃陛下亲旨,望先生……莫要推辞。”
最后西个字,带着钢刀出鞘的寒气。
秦墨慢悠悠地把手里的草药丢回箩筐,拍了拍手上的灰,抬眼看向蒋瓛。
那眼神,乍一看平平无奇,甚至有点睡不醒的慵懒,可蒋瓛被那目光一扫,心头莫名地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瞬间看穿了底裤。
“蒋大人是吧?”
秦墨开口,声音清朗,带着点山野的随意,“辛苦辛苦,这么大雪天跑一趟。
坐,别客气,地方小,凑合坐草席子上吧。”
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位,那态度,不像面对天子特使,倒像招呼隔壁串门的老王。
蒋瓛身后的护卫脸都绿了。
蒋瓛嘴角也抽搐了一下,但还是依言在草席上盘膝坐下,姿势僵硬。
“陛下抬爱了,”秦墨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什么‘人间小诸葛’,都是乡里乡亲瞎叫的。
我就会看点小病,认点草药,偶尔帮人看看宅基地风水,混口饭吃。
辅佐君王?
定鼎江山?
这活儿太大,我这小身板儿扛不动啊。”
他摆摆手,一脸“您可别逗了”的表情。
蒋瓛脸色一沉:“先生何必自谦?
陛下深知先生大才!
令先祖……打住打住!”
秦墨赶紧打断他,一脸牙疼的表情,“祖上那点事儿,都老黄历了!
陈芝麻烂谷子,提它干啥?
再说了,刘邦那会儿……呃,我是说汉高祖那会儿,天下大乱,跟现在能一样吗?
李世民……唐太宗那会儿,讲究个开明,现在……嗯,各有各的搞法嘛!”
他差点秃噜出“李二凤”,赶紧刹车。
蒋瓛眼神更锐利了:“先生对前朝旧事,似乎颇为熟稔?”
秦墨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打了个哈哈:“嗨!
说书的听多了呗!
茶馆里天天讲《隋唐演义》,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什么李世民、魏征、房谋杜断,跟听隔壁村老王家的八卦似的!”
他端起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喝了一口凉水,“蒋大人,您回去跟陛下说,我秦墨就是个山野村夫,自由散漫惯了,受不得拘束。
朝堂那地方,规矩多,套路深,我这人脑子首,玩不转。
您看我这小日子,采采药,治治病,挺好!
真不想挪窝。”
蒋瓛盯着秦墨看了半晌,忽然缓缓道:“先生可知,陛下对先生……是志在必得。”
秦墨挑眉:“哦?
怎么说?”
“陛下言道,”蒋瓛一字一顿,“若先生执意不肯……这山清水秀之地,怕是……要换个模样了。”
他目光扫过屋角的药柜,墙上的镰刀,最后落在素尘身上,意思不言而喻。
素尘脸色瞬间煞白,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
秦墨脸上的懒散笑容慢慢收了起来。
他放下陶碗,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草席上划拉着。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寒风刮过门缝的呜咽声。
“啧,”秦墨咂了下嘴,抬起头,眼神里那点玩世不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甚至带着点……蒋瓛看不懂的沧桑?
“皇爷这是……强买强卖啊?”
蒋瓛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秦墨叹了口气,像是认命般:“行吧行吧。
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秦墨虽然是个野路子,但也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
陛下都发话了,我还能咋地?”
他站起身,拍了拍***上的灰,“不过蒋大人,咱丑话说前头。
我这个人吧,说话首,主意野,有时候可能不太中听。
到时候要是惹了哪位大人不高兴,或者冲撞了陛下……您可得帮我兜着点!
我这小身板儿,可经不起廷杖。”
蒋瓛紧绷的脸终于松了一丝:“先生放心。
陛下求贤若渴,必以国士待之!
些许小节,无伤大雅!”
“国士?”
秦墨嗤笑一声,小声嘀咕,“我看是‘国宝’吧?
还是那种关笼子里展览的……”声音不大,但蒋瓛耳朵尖,听得清清楚楚,嘴角又是一抽。
“那……先生请收拾行装?”
蒋瓛起身。
“没啥好收拾的。”
秦墨指了指墙角一个破藤条筐,“几件换洗衣裳,几本破书,还有我的吃饭家伙——药箱子。
素尘,”他转头看向脸色依旧苍白的少女,“帮我收拾一下。”
素尘默默点头,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
秦墨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灰蒙蒙的天空和泥泞的山路。
从刘邦的未央宫,到李世民的太极宫,再到如今朱元璋的奉天殿…… 他心底无声地划过几个辉煌又寂寥的名字。
脚下的路,换了朝代,换了主人,却总也绕不开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
这一次,是紫禁城。
“先生……”素尘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将一个蓝布小包袱递给他,里面是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和几卷用油布包好的书册。
最上面,放着一块折叠整齐、洗得发白、染着淡淡青绿药渍的旧棉帕。
秦墨接过包袱,手指在那块旧帕子上停顿了一下,感受到一丝残留的温热。
他看向素尘,少女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担忧、不舍,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
“丫头,”秦墨咧嘴一笑,试图驱散凝重的气氛,“别这副表情。
你先生我,可是‘人间小诸葛’!
去京城混个编制,吃皇粮去!
等我在那边站稳脚跟,给你在京城盘个铺子,开个医馆!
比在这山沟沟里有前途!”
素尘咬着唇,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圈却红了。
秦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依旧嬉皮笑脸。
他背上藤条筐,拎起药箱,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住了不知多少年的茅屋,转身对蒋瓛说:“走着吧,蒋大人!
带路!
去见见咱们那位……嗯,雄才大略的洪武皇帝!”
他大步走出茅屋,迎着凛冽的寒风和泥泞的山路。
心里却在疯狂吐槽:“诸葛就诸葛,还‘小诸葛’?
谁起的破外号!
听着跟路边摊算命似的!
还有老朱,你请人就请人,拿人家房子妹子威胁算怎么回事?
一点大佬风范都没有!
差评!”
“长生不老就这点不好,老得搬家……这次是紫禁城副本?
行吧,就当……故地重游了。”
他抬头,望向南方金陵城的方向,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跨越了漫长岁月的疲惫与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