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铮踩在柳园站斑驳的站台上,南疆铁路特有的沙砾硌得鞋底生疼。
绿皮车喷出的蒸汽裹着煤灰,在他工装裤上洇出深色的云纹,像极了何疏画在他笔记本上的傅里叶变换波形。
远处的天山余脉被晒成铁锈色,与他胸前的铁路路徽互为镜像。
“新来的?”
赵工长的旱烟味先于本人到达,烟锅上的烫痕与段铮小臂的烫伤疤形状惊人相似,“行李扔宿舍,五分钟后跟着张工去检修K187次,别让火车等你。”
机务段的铁皮屋顶在烈日下烫手,段铮的倒影在检修车的油渍里碎成光斑。
宿舍床铺的铁架上,前任住客用小刀刻着“戈壁滩上的第378天”,数字边缘结着沙粒。
他摸出背包里的搪瓷缸,缸底印着“安全生产”字样,是何疏从校史馆二手市场淘的,说这是“工业美学”。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何疏的消息带着九宫格输入法特有的错位:到了吗?
那边的。
他盯着信号格数了三秒,最终只回:嗯。
车底的制动阀温度高达60℃,段铮的额角贴着轨枕,听张工用扳手敲击管道。
“制动缸压力不足,”老铁路的方言带着风沙的粗粝,“你,把17号扳手递给我——对,带棘轮的那个。”
段铮的指尖刚触到扳手,突然被滚烫的金属烫得缩回。
张工发出短促的笑:“大学生手嫩,多练练就好了。”
他的安全帽蹭过悬挂的风管,发出类似火车鸣笛的尖啸。
扳手转动时,段铮数着棘轮的咔嗒声——共23下,与何疏弹《致爱丽丝》时的小节数相同。
螺栓终于松动的瞬间,他的指关节撞上转向架,鲜血渗进纱布,在“兰州”字样的logo上开出暗红色的花。
交班会上,段铮的工伤报告被压在张工的先进事迹下。
赵工长的搪瓷缸重重磕在会议桌,震落的油漆碎屑掉进段铮的笔记本,在“制动系统热衰退现象分析”旁堆成小山。
他盯着自己缠着纱布的手,想起何疏曾用红笔在他掌心写“小心”,笔迹在检修时被机油洗去,只剩淡淡的印记。
午夜的戈壁风卷着沙粒扑在窗玻璃上,段铮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何疏的朋友圈更新了:今天教***,有学生问空集能不能装星星,配图是黑板角落的简笔画——歪歪扭扭的火车载着星星,烟囱冒出的烟是π的符号。
他放大图片,发现火车车轮画成了圆形,而不是真实的箍圈形状。
指尖在屏幕上描摹车轮的轮廓,突然想起大二那年,他带她去铁路模型馆,她趴在玻璃展柜前,用手机拍下每个车轮的细节,说要“研究曲线美”。
沙尘暴警报响起时,段铮正在给何疏的防晒霜拧盖子。
塑料管在他手中发出濒临断裂的脆响,白色膏体混着沙粒挤出,像极了戈壁滩上的盐壳。
他胡乱抹了把脸,跟着人群冲向接触网,安全帽上的头灯扫过漫天黄沙,照见远处的信号灯在沙暴中明灭,像极了何疏实验室里的故障指示灯。
接触网支柱在风中摇晃如芦苇,段铮攀爬时,听见自己的心跳与风速计的数值同步上升。
当他扯下最后一块缠绕的防尘布,突然想起何疏说过的不确定性原理——此刻他的位置与动量,正被西北的狂风肆意扰动。
黄昏时,段铮坐在信号楼前,看第一缕阳光爬上自己的影子。
手机屏幕上,何疏的回复带着凌晨三点的困倦:小心风沙,我查过,SPF50的防晒霜要两小时补涂一次。
他笑了,指尖在满是沙粒的屏幕上划出心形,却被新一阵风瞬间抹平。
远处,K187次列车鸣笛启程,段铮摸出裤袋里的钛钢函数尺——那是何疏用他送的铁轨垫片改的,背面刻着“Δx·Δp≥h/4π”。
阳光穿过尺子的镂空刻度,在地面投出复杂的光斑,像极了他们相隔千里的人生,终将在某个时空节点,形成完美的衍射图案。
沙粒钻进他的睫毛,段铮却没去擦。
他望着铁轨延伸向远方,在视线尽头与天际线交汇,那里有何疏画的星星,有他未写完的检修报告,还有,即将落下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