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叶子纹丝不动, 悬在头顶的日头白花花地烤着,空气凝滞,裹着牲口棚的腥臊、晒 蔫的野草味儿, 还有汗珠子砸在浮土上腾起的那股燥热。
蝉声嘶哑,一阵紧似一阵,把整个后洼村都摁进了昏沉沉的午睡里。
偏偏村口这方小小的土坪上, 炸开了锅。
胖嫂张金花,敦实的身子像座小粮囤,此刻正将瘦削的李丽珍死死压在地上,两人滚作 一团, 腾起的尘土呛人口鼻。
胖嫂一手死死揪着丽珍的头发,另一只粗壮的手就要去撕扯对 方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 嘴里喷着火:“ 叫你嚼舌根!
叫你编排俺家那死鬼!
烂了心肝的 玩意儿!
”李丽珍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一张脸憋得通红,额角青筋首跳,但嘴上毫不示弱,声音 尖利地穿透尘土:“ 呸!
张金花!
你男人烂赌输得家底精光, 拿老婆的肚兜去抵债, 全村谁 不知道?
!
你有本事撕我的嘴, 有本事堵住全村的眼!
放你娘的屁!
” 胖嫂像是被戳中了最疼的疮疤, 手上力道更狠。
丽珍那件布衫的领口 “嗤啦” 一声, 裂开一道口子, 露出里面洗得发黄、 边缘磨损的旧汗衫。
围观的男男女女早己挤得里三层外三层,连槐树杈上都骑了半大小子。
这沉闷午后突如 其来的 “ 大戏 ” , 像一瓢滚油泼进了凉水, 瞬间点燃了所有百无聊赖的神经。
汗味、 劣质烟 味和莫名的亢奋搅合在一起。
“ 打!
打!
使劲打!
”杀猪匠王老五敞着油腻的汗衫, 腆着肚子, 兴奋地喘着粗气, 蒲 扇大的手拍得大腿啪啪响,“ 不打 S 狗乸(母狗)!
扯她肚兜!
金花!
扯她肚兜!
让她光腚!
”村东头有名的泼辣媒婆刘婶儿, 拍着手跳 着脚, 尖着嗓子火上浇油, 满脸的褶子都透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 扒开她的红老底(裤衩)!
看看里头是啥馅儿的!
”几个平日里就游手好闲的小青年, 眼睛瞪得溜圆, 嘴角挂着涎水, 跟着人群起哄, “哈哈, 嘻嘻!
诶呦喂!
大家快来看戏咯喂!
比镇上唱大戏还热闹!”
有人怪声怪气地吆喝。
“金花嫂子, 用你那大胸口压住她!
压扁她!”
有人喊。
“对对对!
用屁股坐到她头上去!”
更有人喊得猥琐不堪, 引来一阵哄笑。
这些恶意的、粗鄙的、带着赤裸裸窥视欲的哄笑和叫嚷,汇成一股污浊的浪,狠狠拍打 着场中撕扯的两个女人, 也冲昏了胖嫂的头脑。
听着众人的 “ 指点 ” , 她越发觉得自己占尽 了上风,是替天行道,更是捍卫自己那点可怜巴巴的尊严。
她狞笑着,腾出揪头发的那只手,更加用力地去撕扯丽珍胸前那层薄薄的旧汗衫, 企图让那点遮羞布彻底消失。
就在这得意忘形的一刹那 —— 她忘记了, 自己为了干活利索,今天没像往常那样把头发 紧紧盘起, 而是粗粗地挽了个髻, 几缕粗黑的发丝垂落下来。
地上的李丽珍, 被尘土迷了眼, 被羞辱灼烧着心, 却像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狼, 眼神狠戾 地捕捉到了这唯一的破绽!
她不知哪里爆发出一股蛮力,猛地挣脱胖嫂压着她肩膀的手,五 指如钩, 快如闪电, 狠狠一把攥住了胖嫂垂落的那缕头发, 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下一扯!
“ 啊 —— !
” 一声凄厉的惨叫盖过了所有的哄笑。
胖嫂只觉得头皮一阵剧痛, 仿佛要连 着头盖骨被整个撕开!
那钻心的疼让她眼前发黑,本能地松开了所有钳制丽珍的手,双手惊 恐万状地护向自己的头顶, 想把那缕要命的头发从对方手里抢回来。
这一护头, 胸前空门大开!
李丽珍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眼中闪过一丝鱼死网破的狠绝。
她甚至没有立刻松开揪着头 发的手, 反而借力猛地向上一挺, 另一只手迅疾如风, 带着积压的怨毒和报复的快意,五指 张开, 朝着胖嫂胸前那件洗得褪色、被汗水浸透的旧肚兜, 狠狠一抓, 再猛地向下一拽!
“嘶啦 —— !
”那声布帛撕裂的脆响,异常清晰,甚至压过了胖嫂的惨叫和周围的喧哗。
像是一道无形 的咒语, 瞬间抽走了场中所有喧嚣的空气。
时间仿佛凝滞了。
白花花、 明晃晃的日头, 毫无遮拦地、赤裸裸地,打在胖嫂张金花骤然暴露在外的胸膛 上。
那对哺育过儿女的、 曾经饱满如今略显松弛下垂的 “ 小白兔 ” , 在炽热的阳光下和无数 道骤然变得滚烫的视线里, 毫无防备地剧烈起伏着。
汗珠顺着皮肤滚落, 留下蜿蜒的痕迹。
空气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死一般的寂静。
胖嫂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护着头发的双手还停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一个惊骇到极 致的空白。
她感觉不到头皮被撕扯的剧痛了,也感觉不到西周的目光。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 底板首冲头顶, 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血液和思维。
世界在她眼前旋转、褪色, 只剩下那刺目 的白光和自己暴露的、 耻辱的皮肉。
“ 嗬 ……”人群中, 不知是哪个半大小子, 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短促、 无意识的抽气声, 像垂涎的狗看见了肉骨头。
这声音像一根针, 猛地刺破了死寂的泡泡。
“ 轰!
”更大的哄笑、 怪叫、 口哨声猛地炸开!
比先前更加放肆, 更加赤裸, 带着一种 近乎兽性的兴奋和满足。
那些目光,贪婪的、好奇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像无数根烧红 的针, 密密麻麻地扎在胖嫂暴露的皮肤上, 扎进她的心里。
羞耻!
灭顶的羞耻!
这羞耻感瞬间化为一股狂暴的、摧毁一切的力量。
胖嫂的脸由煞白转为猪肝般的酱紫色, 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 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
她猛地发力, 双手不再护头, 而是狠狠推向还攥着她一缕头发、 脸上带着一丝报复得逞快意的李丽珍!
李丽珍猝不及防, 被这含恨的猛力推得踉跄后退好几步, 一屁股跌坐在滚烫的浮土里, 扬起一片烟尘。
胖嫂看也没看她一眼,也顾不上头顶被扯掉一缕头发火辣辣的疼。
她双手死死捂住胸前 那点被撕烂、仅能勉强遮挡的破布,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皮肉里。
她深深地、屈辱地弯下 腰, 仿佛要把整个自己蜷缩起来, 隔绝掉身后那如芒在背的、令人作呕的目光和哄笑。
她埋 着头, 像一头受伤的、慌不择路的野猪,朝着家的方向,朝着那唯一能暂时躲避这炼狱的方 向, 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身后, 那污浊的哄笑声浪, 像甩不掉的毒蛇, 紧紧追咬着她。
“哐当 ” 一声, 自家的破木门被她用肩膀狠狠撞开,又在她身后弹回,发出沉闷的呻吟。
她冲进昏暗的堂屋,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但她不管不顾,径首扑向里屋那张冰 冷的土床。
身体砸在硬邦邦的床席上,发出一声闷响。
尘土被她带起,在从破窗棂透进来的几缕惨 淡光柱里飞舞。
她趴在床上,脸深深埋进带着汗馊味的枕头里,身体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
终于,那被强行压抑的、混合着无边羞耻和滔天愤怒的呜咽,再也无法遏制,像决堤的洪水, 从喉咙深处汹涌而出。
“呜……呜呜呜……”压抑的哭声在昏暗的土屋里回荡,像受伤野兽的哀鸣,充满了绝望。
眼泪汹涌而出,迅 速洇湿了脏污的枕头, 留下深色的、 屈辱的印记。
她恨!
恨李丽珍那张刻薄的嘴!
恨那些围观起哄、恨不得看她彻底剥光的畜生!
恨这吃 人的破村子!
更恨 …… 恨那个此刻不知又躺在哪个赌窝里烂醉如泥的死鬼男人!
是他!
都 是因为他!
若不是他赌输了钱,偷了她藏起来的最后一点私房钱,还把她娘家陪嫁的银镯子 也摸了去, 她怎会如此失魂落魄,被李丽珍那贱人当众揭了短?
又怎会气昏了头,在村口跟 她厮打, 落得这般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无边的恨意和羞耻感,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哭得浑身 脱力, 只剩下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动。
就在这时, 外间堂屋传来一阵响动。
接着,是沉重而虚浮的脚步声,伴随着浓烈的劣质 酒气和呕吐物的酸腐味, 一起涌进了里屋的门框。
一个瘦高的、佝偻着背的身影堵在了门口。
那是她的丈夫,赵有田。
他显然刚从外面回 来, 脸色蜡黄, 眼窝深陷, 布满血丝的眼睛浑浊不清, 嘴角还挂着没擦干净的一点秽物。
他 扶着门框, 摇摇晃晃地站着,似乎被屋里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不耐烦地皱紧了眉头,含混 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嚎…嚎丧呢……死人了?
吵老子睡觉……”声音嘶哑, 带着宿醉的浓重鼻音。
说完, 他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也懒得再看趴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一眼,转 身拖着沉重的脚步, 踉踉跄跄地走到堂屋角落那张破旧的长条凳旁, 身子一歪, “ 噗通 ” 一 声像条死狗般瘫倒上去。
几乎是瞬间,震天的鼾声就响了起来,粗重、浑浊, 充满了酒精和 麻木的味道, 一声声, 蛮横地压过了里屋那绝望的呜咽。
胖嫂张金花趴在冰冷的床上, 听着堂屋传来的、属于她丈夫的、毫无知觉的鼾声,那哭 声猛地一窒,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喉咙。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涕 泪横流, 头发散乱, 粘着尘土和汗水。
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方才的绝望和羞耻如同退潮 般迅速消失,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寒刺骨的恨意,如同淬了毒的刀子,首首 地射向堂屋的方向。
那鼾声, 一声声, 砸在她心上, 也砸碎了最后一点虚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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