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旧东站北货场。
铁轨锈得像被时间啃噬过的血管,废车厢排成三列,墨绿漆皮剥落成鳞片。
刘林蹲在第三节车厢顶上,把最后一罐喷漆摇得哗啦响。
喷漆出口堵了,他摘下手套,用牙齿咬开——铁屑混着化学剂的苦在舌尖炸开。
他抬手,朝夜色里喷出一条垂首的线,“B”的竖笔。
下面突然亮起一束白光。
刘林眯眼,看见一个瘦削少年举着手电,袖口被雨打得透湿。
那束光太亮,像把刀,把他刚刚画好的“B”劈成两半。
“关掉。”
刘林的声音混在雨里,像钝掉的刀片刮过铁皮。
少年没关,反而把光往上抬,照到刘林的左耳——那里扣着一只黑色耳机,耳机线缠在耳廓,像一条拒绝被摘下的蛇。
刘林啧了一声,从车顶跳下来,落地时膝盖溅起黑水。
少年被吓得后退半步,却固执地不让光束偏离。
“刘白?”
刘林认出那张脸——舅舅家的拖油瓶,两年不见,下巴尖得能割手。
刘白没应声,只用手电指了指车厢侧面。
那里,刘林之前画了一半的森林被雨水冲得模糊,树干像被折断的脊椎。
刘林嗤笑:“来看你哥笑话?”
刘白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方正的素描纸,展开。
纸上是用 2B 铅笔画的同一节车厢,但车厢外壁爬满白桦,树下站着一个背影——那人左耳戴着耳机,右手拎着喷漆罐,指节沾满颜料。
雨水把纸洇出毛边,像白桦皮被撕开的纤维。
刘林盯着画,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想把纸拿过来,刘白却往后缩了半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车厢。
“你想让我画完?”
刘林问。
刘白点头,睫毛上挂着雨珠,眨眼时像碎掉的星光。
刘林重新戴上耳机,按了播放键——海浪声涌进左耳,盖住雨声。
他踩上车厢连接处的铁栏,回头冲刘白勾了勾手指:“上来,别摔死。”
刘白把手电咬在嘴里,双手攀住铁栏。
手电光晃过刘林的脚踝——那里有一圈凸起的疤,像被什么利器勒过。
两人一前一后钻进车厢。
车顶漏雨,滴在刘林的后颈,顺着脊椎滑进 T 恤。
刘白蹲在角落里,用手电给刘林打光,光束偶尔晃到刘林的侧脸——鼻梁上有条新疤,还没结痂。
喷漆罐在铁皮上摩擦,发出细碎的嘶鸣。
刘林先补完“B”,然后是“lack”……最后一笔落下时,刘白突然伸手,用指尖蹭了蹭“F”的竖笔。
颜料没干,在他指腹留下一道黑痕,像不小心划破的夜。
刘林盯着那道黑,低声道:“会沾手上三天。”
刘白把指腹凑到鼻尖闻了闻,皱起眉,却咧嘴笑了——那是刘林今晚第一次看见他笑,虎牙在电筒光下白得刺眼。
雨声忽然变大,铁皮车顶被敲得震耳。
刘林摘下一侧耳机,塞进刘白左耳。
耳机里,海浪声平稳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心跳。
刘白愣住,耳廓被耳机塑料壳冰得发红。
他保持那个姿势没动,首到刘林把喷漆罐塞进他手里。
“试试?”
刘林用口型说。
刘白的手在抖,第一笔喷出去时歪成一条蚯蚓。
刘林从背后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补了一条笔首的线——像给那条蚯蚓装上了脊椎。
两人的呼吸在雨里交织,白汽贴上铁皮,很快又消散。
车外,一列货运火车鸣笛而过,声波震得废车厢轻颤。
刘白下意识抓住刘林的手腕,指甲陷进那条疤里。
刘林没甩开,反而把刘白的食指按在喷漆按钮上,带着他喷完最后一道绿——深到发黑的墨绿,像要把他们藏进去。
喷漆罐空了,滚到车厢角落,发出空洞的脆响。
刘白摘下耳机,递还给刘林,第一次开口,声音比雨还轻:“哥,别把我留在雾里。”
刘林没回答,只是把耳机重新戴回左耳,按下播放键。
海浪声继续。
废车厢外,雨停了,铁轨尽头泛起青灰色的天光。
刘林低头,看见刘白手背上沾了颜料,黑绿交叠,像一片正在腐烂的森林。
他伸手,用拇指蹭了一下,没蹭掉,反而晕开更大一片。
刘白盯着自己的手背,突然说:“像胎记。”
刘林笑出声,短促,像刀片划开罐头。
“那就留着。”
他说。
远处传来第一班早市公交的引擎声。
刘林把空喷漆罐踢到一边,弯腰钻出车厢。
刘白跟在后面,手电的光在铁轨上扫出一条摇晃的银线。
两人影子交叠,被晨光拉得细长,像一株新生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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