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的夜,是浸透了水汽的霉味和永远无法真正沉下去的喧嚣。
秦玉蜷缩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后背清晰地感受到垫被下,那条断裂的床板的棱角,硬邦邦地硌着骨头。
空气湿漉漉、沉甸甸的,带着一股子陈年木头腐朽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怪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块湿冷的抹布。
窗帘是一块洗得发灰、发硬、边缘脱线的破布,根本遮不住外面那个疯狂世界的霓虹光影。
对面那栋待拆的破楼上,一个巨大无比、血红色的“拆”字,像一个永不愈合的狰狞的伤口,随着电流“滋滋”轻响,一明,一灭……一明,一灭……把整个斗室,连同秦玉那张被生活反复捶打过的脸,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跳动着的猩红色。
秦玉摊开手掌,那部女儿淘汰下来的旧老人机,外壳磨得露出了塑料底子,此刻正躺在他的掌心。
幽蓝的屏幕光,是这污浊暗室里,唯一一点冰冷清醒的光源。
屏幕上孤零零地显示着一行数字:73.00。
小数点后面那两个零,此刻显得格外扎眼,带着一种无声的嘲讽。
七十三块!
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粗暴的敲门声。
“秦玉!
滚出来!
知道你躲在里面!”
是房东老王那破锣般的嗓子,带着一股酒气和蛮横。
“欠了三个月房租,还跟老子装死?
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把你那点破烂全扔出去!”
秦玉身体一僵,呼吸瞬间屏住。
黑暗中,他攥紧了那部旧手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门外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还有金属棍棒拖拽过水泥地的刺耳刮擦声。
老王不是一个人来的。
冷汗,悄无声息地从他额角滑落。
他不能出声,甚至不能大声呼吸。
这一刻,他像被堵在死胡同里的野狗,连龇牙都显得可笑。
“妈的,没声?
给老子踹开!”
重重一脚踹在薄薄的木门上,整扇门都在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门锁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崩裂。
秦玉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
他猛地扫视这间除了床和旧纸箱几乎一无所有的出租屋,无处可藏。
若被拖出去,就是彻彻底底的羞辱。
女儿明天的补习费……甚至比那更遥远的未来,都将在这一脚之下化为齑粉。
就在第二脚更重的踹击即将落下时,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怒吼:“王老五!
你他妈大晚上吵什么吵!
还让不让人睡了!”
是隔壁栋的暴脾气老李。
门外的动作戛然而止。
老王似乎骂骂咧咧了几句什么,最终,脚步声不情愿地远去了。
“操……算你小子走运……明天!
明天再不交钱,老子把你剁了喂狗!”
威胁的声音逐渐消失在楼梯口。
秦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虚脱,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短暂的喘息之后,是更深重的屈辱。
他曾经一句话能让无数人战战兢兢,如今却连一个醉醺醺的包租公都能将他逼至如此绝境!
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老人机,那粗糙冰冷的塑料外壳,机身侧边一道深刻的划痕,猛地刺痛了他的指尖:三年前那个下午,所有刻意封存的狼狈、屈辱和震耳欲聋的崩塌声,随着这道划痕,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开了他记忆的闸门……省府大院那间办公室,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亮得刺眼。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红木家具特有的沉郁香气,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权力场中特有的紧张气息。
文件被粗暴地摔在宽大锃亮的红木办公台上的闷响,像一颗炸弹在他的耳边爆炸一样!
“……秦玉同志!
你看看!
你自己好好看看!
这举报信上白纸黑字写的什么!”
坐在宽大办公桌后面的人,脸孔隐在刺目的逆光里,只剩下一个模糊而威严的轮廓,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剜在秦玉的心尖上。
“作风问题!
经济问题!
证据链清晰!
组织培养你这么多年,就是让你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你的党性呢?
原则呢?”
“领导!
这是诬陷!
彻头彻尾的诬陷!”
秦玉猛地挺首了脊背,像一根被绷到极限的弹簧,单眼皮下的小眼睛,因为激愤而灼灼发亮,死死盯着那片模糊的光影,“我秦玉行得端,坐得正!
这些所谓的‘证据’,根本经不起推敲!
是有人……够了!”
桌后的人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盖“叮当”作响,那声音冷酷地截断了他所有的申辩,“组织决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这是给你最后的体面!
签了它!”
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手,从光晕里伸出来,带着不可拒绝的霸气,将一份薄薄的、印着红头的文件“啪”的一声,重重拍在秦玉面前的桌面上。
那雪白的纸张,在刺目的阳光下,白得晃眼,像一张催命符。
秦玉的视线,牢牢地钉在文件抬头的几个黑色大字上:《辞职申请》。
那字迹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嘲笑着……他浑身的血液顿时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碴子!
他猛地抬眼,越过办公桌,越过那片令人窒息的光影,看到办公室角落的沙发上,一个微胖的身影安静地坐着,手里端着一杯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
但秦玉认得那姿态,那轮廓:崔觉先!
他在省委党校的同班同学,私下里被他们戏称为“白骨精”的是崔觉先!
他就那么坐着,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甚至没有朝他这边投来一瞥!
那一刻,秦玉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住了,揉得粉碎!
原来如此……原来刀子,是从这里捅进来的!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秦玉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咽了回去!
秦玉伸出颤抖的手,拿起桌上那支冰冷的签字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像有千斤重。
那支笔,他曾经用它批阅过多少文件,签署过多少决定,此刻却要用来亲手埋葬自己的前途、尊严和半生的努力!
每一笔落下,都像是在自己的心口剜肉!
当他终于签下那个曾经代表身份和荣耀的名字时,指尖用力过度,狠狠戳破了纸面,笔尖在纸上划开一道丑陋的裂痕,就像他此刻被彻底撕碎的人生!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那间弥漫着权力和背叛气息的办公室……身后,仿佛还残留着崔觉先那杯热茶袅袅升起的无声嘲讽……“嗡嗡…嗡嗡嗡…”老人机在掌心持续地、固执地震动起来,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毒虫,硬生生将秦玉从冰冷彻骨的回忆深渊里,拽了出来。
屏幕上,那个他再熟悉不过、此刻却带着沉重压力的名字跳动着:玉怡跳动着。
秦玉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霉味和屈辱感混杂着,让他喉咙发紧。
他用力按下接听键,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爸……”女儿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清亮依旧,却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小心翼翼的灰,“那个……补习班的费用……老师说,最迟明天中午前要交齐了。”
女儿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哽在了喉咙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和无法掩饰的窘迫。
“两千……两千块……”秦玉握着电话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捏得那部旧老人机的外壳都发出了轻微的呻吟。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每一次滚动都牵扯着胸腔深处一阵尖锐的痛楚,像是无数细小的玻璃碴子在来回搅动。
两千块!
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秦玉的心口上!
就在刚才,他还为那七十三块余额感到屈辱……现在,两千块像一座大山,轰然压下来,把他仅存的那点可怜的尊严,彻底碾进了烂泥里!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安慰女儿,想做出承诺,可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大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涩,除了几声压抑的、不成调的怪音从齿缝里硬挤出来,他一个字也吐不出。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在“滋滋”作响……那沉默像无声的鞭子,一下一下抽在秦玉早己千疮百孔的心尖上。
他能想象到女儿此刻的表情,那双酷似她妈妈的眼睛里,一定盛满了失望和难过!
这沉默,比任何责备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嗯!”
终于,秦玉极其艰难地从喉咙深处,硬生生地挤出一个含混的音节,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爸……爸知道了!
放心,明天……明天爸给你!”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电话被那头轻轻挂断,“嘟嘟”的忙音在狭小潮湿的房间里空洞地回响,一下一下敲打着秦玉的每一根神经。
他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首地坐在床沿,仿佛一尊失去所有支撑的泥塑……窗外,那个巨大的、血红的“彩”字霓虹,依旧在不依不饶地闪烁,把那点幽蓝的手机屏幕光彻底吞没。
红光无情地泼洒在秦玉的脸上,映照出他深陷的眼窝,紧抿的嘴角,还有那双曾经锐利、如今只剩下茫然和巨大空洞的眼睛。
那红光里,似乎还残留着三年前省府办公室里那刺目的阳光,还有崔觉先模糊不清却如烙印般的身影……不行!
不能这样下去!
一股混杂着绝望、不甘和父亲责任的巨大力量,猛地从他身体深处觉醒!
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猛地从床沿弹了起来!
动作太猛,腐朽的床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惨叫!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潮湿、带着烦人的黏腻感的水泥地上,几步冲到墙角那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旧纸箱前。
纸箱里堆叠着他仅存的家当,大多是些不值钱又舍不得扔的旧物。
他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双手在里面急切地翻找、刨动着。
手指被箱子边缘翘起的硬纸板划破了,渗出血珠,他也浑然不觉。
旧衣物、几本发黄的书、一沓沓按照日期顺序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旧报纸……这些都曾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如今却散发着陈腐的气息。
终于!
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个硬质的、带着熟悉纹理的物体!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它从一堆杂物的最底层抽了出来。
那是一个半旧的棕色牛皮提包,样式早己过时,边缘和提手处磨损得露出了里面浅色的皮茬,金属搭扣也失去了光泽,显得黯淡而疲惫。
但秦玉的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一般,他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缓缓抚过提包表面那些深深浅浅的划痕。
这个包,是女儿玉怡考上省重点高中那一年,用她攒了好久的零花钱和压岁钱买的。
那时,孩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点小得意:“爸!
送你一个新包!
你那旧的都破得不成样子啦,你可是‘秦处’,得注意形象!”
小姑娘清脆的声音,那份纯粹的喜悦和骄傲,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那时他还是“秦处”,女儿眼里的父亲,是山,是依靠。
而现在……这包成了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值钱”物件,成了他卖掉给女儿换补习费的东西!
巨大的屈辱感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将他淹没……他猛地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份酸楚甩出去。
卖了它!
只有这个办法了!
心底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嘶吼。
秦玉咬紧牙关,腮帮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不再犹豫,用一块还算干净的旧布,开始近乎自虐般地用力擦拭提包上的灰尘。
他擦得那么用力,那么专注,仿佛要把上面承载的所有过往荣光和此刻的狼狈不堪,都一并擦掉。
擦完,他仔细地把提包夹在腋下,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
门外的走廊更是狭窄、逼仄,弥漫着油烟、汗臭和劣质香水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昏暗的声控灯,在他脚步踏出时闪烁了几下,挣扎着亮起一点昏黄的光,勉强照亮脚下油腻、湿滑的水泥台阶。
在他刚走下两级台阶时,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昏暗中,一个穿着廉价保安制服的身影正走上来,手里拎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正是负责这栋楼的保安小邓。
小邓抬头看见秦玉,脚步顿了一下,脸上立刻堆起一个过分热情,甚至带着一点谄媚的笑容。
“哟!
秦哥!
这么晚还出去啊?”
小邓的声音在狭窄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响亮,他眯着眼睛,视线飞快地扫过秦玉紧紧夹在腋下的那个半旧提包,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探究。
那目光像针一样,让秦玉觉得腋下的包此刻变得滚烫。
秦玉脚步没停,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办点事!”
声音干涩紧绷,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目光。
两人在狭窄的楼梯拐角处擦肩而过,就在错身而过的一瞬间,小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点故作神秘的亲昵:“对了!
秦哥,这两天……好像有人在打听你住哪层哪户呢!
看着……眼生得很,不像咱这片儿的!”
他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地又瞥了一眼那个提包。
秦玉的心猛地一沉!
打听他?
谁会打听一个住在城中村最底层、穷得只剩七十三块的落魄前公务员?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脊梁骨!
他夹着提包的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小邓那带着试探的目光,只是脚步更快地向下走去,几乎是逃离一般,冲出了那栋散发着霉味和窥探气息的筒子楼。
扑面而来的,是城中村夜晚特有的繁华。
巷道狭窄得仅容两三人并行,头顶是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纠缠交错的电线,晾晒的衣服湿漉漉地低垂着,不时滴下冰凉的水珠。
各种廉价小吃摊的油烟味、劣质音响震耳欲聋的流行歌曲、小贩声嘶力竭的叫卖、孩童的哭闹、醉汉的呓语……各种声音和气味……粗暴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热流,将人紧紧裹挟其中!
脚下是永远湿滑、黏腻的地面,混杂着油污、污水和说不清的垃圾,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又无比艰难。
巨大的“彩”字霓虹,在头顶和远处的高楼上闪烁着,把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的脸,都映照得光怪陆离,如同行走在末世的光影里!
秦玉低着头,像一条急于游回深水区的鱼,在拥挤喧嚣的人流中艰难地穿行。
腋下那个提包此刻变得无比沉重,每一次与人轻微的碰撞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只想快点走到巷子口,那里有一家还算有点规模的二手奢侈品回收店。
小邓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的脑子里盘旋:谁在打听他?
是过去的阴影?
还是新的麻烦?
冷汗悄悄浸湿了他单薄衬衫的后背,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
终于,巷口那家闪烁着俗气霓虹灯牌的“名品汇”回收店就在眼前了!
那灯光在污浊的夜色里,像一块廉价的宝石。
秦玉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脚步加快,几乎要跑起来!
只要把这包换成钱,明天女儿的费用就有着落了!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暂时压下了心头的惊悸。
在秦玉离店门口那两盏惨白日光灯的光晕,只差几步之遥时,异变陡生!
旁边一条更黑、更窄的岔巷口,一个高大的黑影一步跨了出来!
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一瞬间就横亘在秦玉的面前,精准地堵死了他的去路。
秦玉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上去!
他猛地刹住脚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那人逆着巷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面目完全隐没在深重的阴影里,只有高大的轮廓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像一堵突然出现的、冰冷的墙……“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脆响!
一道刺目的白光,在那人抬起的手边猛地爆开!
如同暗夜里,炸开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将秦玉那张写满惊愕和苍白的脸,映照得纤毫毕现!
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瞳孔骤然收缩!
是相机!
有人在拍他!
在这白光亮起的同一刹那,他紧紧攥在手里的那部旧老人机,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闪光彻底惊醒,猛然在他掌心剧烈地震动起来!
嗡嗡嗡……嗡嗡嗡……震动声短促、疯狂,带着一种尖锐的警示意味!
这震动和刚才女儿来电的震动完全不同!
这是……紧急呼叫?
还是某种警报?
秦玉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他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腋下的提包沉重得几乎要脱手坠地!
眼前是刺目的白光残留的灼烧感,耳边是老人机疯狂催命般的震动嗡鸣,面前是那个堵死前路、散发着冰冷威胁气息的模糊黑影!
秦玉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死寂的胸腔里,沉重而绝望地撞击着肋骨……咚!
咚!
咚!
谁?
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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