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玄苍界北洲的春风裹杂着寒意，掠过陆家内宅深墙高瓦，吹动檐下残败的青萝。
缕缕烟火自偏僻院落中升腾而起，带着草根的微苦与油烟，仿佛与庄重恢弘的大宅格格不入。
院落角落，一块碎石下正垂落着一只泥泞蜷缩的昆虫。
陆无尘静静地蹲在地上，目光随风拂过那条苟延残喘的小虫，又落在自家沾满补丁的青衫上。
他拢了拢袖口，指节被北风染得苍白，但神色却无半分懦色。
远处传来脚步杂乱，夹着少年粗鄙的嬉笑。
“无尘哥哥，家主唤你过去，说是要‘旁听’家学。”
说话的是陆家正支三房的小少爷陆朝廷，衣着鲜亮，面容粉润。
他身后还站着两名庶系少年，皆作看戏姿态，隐含嘲弄。
陆无尘低头把散开的发丝束起，随意拍去膝上的泥灰，淡淡回望：“今日时辰未到，你们还不去读书？”
陆朝廷一笑，眼中闪过不屑。
“你还真以为自己是读书的料吗？
庶支杂血，也配进主家正堂？”
两个庶族少年随声附和：“听说你连家族灵石都要靠分发，连晨课灵气都轮不到一口，呵，还敢去家学？”
陆无尘敛下眼睑，不言不语。
他熟悉这种漠然和敌意，十余年来，每一次家族集会，这等眼神从未间断。
走廊尽头，熟悉的高门大户、雕梁画栋，仿佛无声宣告着力量与荣耀与他何其遥远。
他只是一介庶子，母亲早殁，父亲远赴外州争取族脉不得归，寄身母支连院，无权无势，名义上是陆家子弟，实则不及尘埃一粒。
脚步声在祥瑞石板上敲击出冰冷回响。
院墙外的梧桐老树静默伫立，树影斑驳里，老人用浑浊的眼神望着院中少年的背影叹息。
进入正堂，众少年早己列座。
高座之上，家主陆鹤鸣眉眼冷厉，鸦沙般的声音回荡在厅堂。
“今日叙宗家学问，陆无尘，你无长辈引领，便随末座听训。”
话音未落，侧座长辈中有轻蔑的冷笑。
“无尘虽未早慧，族规不可废，莫要坏了家风。”
陆无尘站于末座敛首，仿若无人注意，只是静静聆听。
讲学者是陆家的老管事，授课内容不过是家族规矩、功法基础、门规律令。
家主话语有如天旨，却在旁支眼中如同针刺入骨。
少年们心不在焉，偶尔低声窃语。
陆朝廷目光灼灼，趁老管事讲到“修仙问道，需身具正统血脉”时，故意咳了两声，向陆无尘投去嘲讽。
有人刻意将一本残破的家学文册悄悄扔到他脚下。
“哎呀，无尘兄，你文册掉了——是不是咱们庶支的书，读一读？”
笑声轻薄。
陆无尘俯身拾起，视线扫过脊背斑驳的书册，指腹抚过缺口，不啻于抚摸自己的人生裂痕。
他将书册静静合上，无声还给旁人。
厅堂中笑声却渐高起来。
陆家正室夫人轻咳，道：“家风不可坏，莫要让外客看笑话。”
家主陆鹤鸣微皱眉：“无尘，答我，此去修行，何为本命？”
陆无尘抬头，眸中映出堂上明烛摇曳与诸人或藐视、或漠然、或隐晦的窥探。
他慢慢开口：“本命者，心所向，志所存。
不问贵贱，不拘血脉，只信道义。”
话音落处，几名长辈交换眼色，有的冷笑，有的皱眉。
陆朝廷嗤笑一声。
“只会讲虚话。
你有本命？
怕是连灵力都捉不到，还敢空谈大道。”
厅中哗然，众人显然存心羞辱。
陆无尘不动容，捏紧袖口，指节微白，语气却温淡无波。
“生于尘埃，不为尘埃。”
西座一寂。
家主不置可否，只冷淡点头，吩咐下堂。
陆无尘低垂眉睫，抑住胸中波涛，如尘埃般飘然离席。
脚步落进日渐沉陷的石阶，心里却有了从未有过的坚决。
他径自回到偏院，推门入室。
一室清冷，桌几床榻皆斑驳，唯有墙上一幅残旧画像，是早逝的母亲陆氏遗照。
他静静端坐床边，取出破旧竹简与针线盒，将刚被人扔过的书册一页页修缮，神情安然，仿若尘埃里有花开。
夜色渐合，窗外残灯如豆。
忽有风穿入堂前，卷起窗纸，烛焰微闪。
陆无尘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物什掉落床底。
他俯身一探，竟是母亲遗物之一，只是平素从未察觉。
——一枚暗纹铜牌，冷峻错落，边缘雕刻一行鸦羽般的篆字。
他起身摊掌细观，指间隐隐震荡，仿若有某种古老气息逸散。
夜色更凉，他心头陡然一惊——铜牌内侧嵌着一粒微小的赤色晶石，如有血脉共鸣，静静跳动。
心头晃过母亲昔日低语：“尘儿，当你无路可走，便寻本心。”
他竭力平静，将铜牌纳入袖中，内息略一运转，铜牌竟渗出一缕淡不可闻的灵气，随即消失不见。
他屏息静听，外面脚步远去，一切归于寂静。
院外月光如水，陆无尘起身推门，抬头望见夜色中万家灯火缭绕，远处正堂余音未尽，盛姓旁支、首系嫡支的威压仍如梦魇。
但他心底某处迟滞的东西终于松动，如尘埃中生出微光。
天将破晓，他独立当院，身形清瘦却笃定，一如那株老梧桐，在风雨中悄然汲取力量。
正当他准备重返书房专研竹简时，传来管家急促的嗓音，门外几名家丁快步而至。
“陆无尘！
家主传令，三日后举族测试灵根天赋，各脉子弟必须参加。
庶支弃名也要入选，若无缘于道，便遣往庄户为仆！
你，听明白了吗？”
家丁冷声宣告，语带威慑。
陆无尘站于檐下，静静应声：“我明白。”
门外人影退去，冷雨将散。
陆无尘望着手中铜牌，心头起伏万千。
他知道，三日之后，将是家命转折，也许连“陆家庶子”的最后身份都将不保，甚或彻底沦为无名之辈。
他缓缓将铜牌贴于胸口，低声自语：“本命难求，逆命亦可。”
片刻后，陈旧院屋里响起竹简翻动与深夜低语的声音。
陆无尘沉下心神，将家族羞辱与血脉桎梏抛在脑后，重新审视母亲遗留下的暗语与古诀。
风过檐角，星光淡淡流泻。
树影婆娑间，宿命的羁绊、家族的排挤，似乎都变得模糊。
胸中那股微光未曾熄灭，只待真正点燃。
院门外，一个苍老的身影无声而来，驻足良久。
那是母亲昔日的侍女黄妈妈，手提一盏昏黄的灯，轻声唤道：“小少爷，夜长路险，世间不如尘埃之物，恒有归处。
莫失莫忘。”
陆无尘回首，见她目光慈切而坚定。
他垂首深深一揖：“多谢。”
天色己亮，陆家大宅灯火方熄，人声渐作。
陆无尘收拾书籍，洗净尘衣，整束发冠，启步走出偏院。
石阶冰冷，他脚步却无半点迟疑。
无论前方是烈火还是深渊，他都知，这一步跨出之后，便是自己的命数。
院墙之外，族人己三三两两聚集，准备族学测试。
主堂之上，嫡支少年神色矜骄，庶系子弟则多惴惴不安，冷风中凝成一股无形的压力。
陆无尘隐在人群最后，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将手中母亲遗物藏于袖底，目光静默、深邃且执拗，宛如夜幕下的一抹暗火。
无人知晓，在这庞大而森严的家族幕布之后，一个不起眼的庶子，己将内心风暴收束入微光，准备迎接命运的下轮较量。
此刻，正堂钟声远远敲响，族学测验即将开始。
陆无尘逆着众人的目光，抬头迎向朝阳，眸中光亮仿佛要穿透这深深的权力迷障。
庭院间，风起尘落，一切才恍若初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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