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彭泰隆的手机闹钟还没响，窗外老城区特有的“吱呀”声就钻进了耳朵——那是巷口废品站的老张推着铁板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动静。
他翻了个身，指尖摸到枕边那枚磨得发亮的铜制小印章，上面是爷爷留下的“匠心”二字，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
作为“恒顺铜艺”的人事助理，彭泰隆的生物钟比公司打卡机还准。
这家扎根在城市老工业区的铜器厂，前身为建国初期的地方国营五金厂，如今虽挂上了“非遗传承基地”的牌子，内里却还透着股老国企的暮气。
彭泰隆洗漱时对着镜子扯了扯衬衫领口，昨天刚熨平的褶皱又被坐出了痕迹，他无奈地笑了笑——这衬衫还是入职时买的，三年来跟着他跑遍了车间、招聘市场和老工匠的家，袖口磨得起了毛，却比衣柜里任何一件衣服都穿得踏实。
七点十分，彭泰隆准时出现在恒顺铜艺的厂门口。
门卫老李头叼着旱烟，隔着铁栅栏冲他摆手：“小彭，今天可得早点去车间看看，王师傅又跟新来的学徒杠上了！”
“知道了李叔，”彭泰隆递过去一瓶刚买的豆浆，“您先垫垫，等会儿我去协调。”
走进厂区，空气中立刻弥漫开浓郁的铜腥味，混杂着炭火的焦糊气和机器运转的轰鸣声。
办公楼前的公告栏上，贴着最新的“学徒考核名单”，彭泰隆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最后一名“赵磊”的名字上——这是上周刚招进来的年轻人，大专学的机械设计，理论知识扎实，可一拿起錾刀就手抖，昨天给王师傅打下手时，还把一块价值不菲的紫铜坯料錾错了纹路。
办公室里，文员小林正对着电脑唉声叹气。
见彭泰隆进来，她立刻起身：“彭哥，你可算来了！
王师傅把赵磊骂到后勤科躲着了，说这孩子‘手比脚笨’，让咱们赶紧把人领走，还说要是再招这种‘纸上谈兵’的，他就申请提前退休！”
彭泰隆放下公文包，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里面是所有学徒的资料和考核记录。
他翻到赵磊那一页，看到对方在“特长”栏里写着“3D建模、数控编程”，眼睛微微一亮。
“别急，先给王师傅泡杯他爱喝的茉莉花茶，我去车间一趟。”
车间里，火光冲天。
数十个熔炉整齐排列，通红的铜水在坩埚里翻滚，映得工匠们的脸像镀了层金。
王建国师傅正坐在角落的工作台前，手里拿着一把小锤，对着一块铜片敲敲打打，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他是恒顺铜艺的“活招牌”，从十六岁进厂当学徒，如今六十岁了，一手“失蜡法”铸造技艺在业内独步，只是性子倔得像块顽铜，尤其看不惯年轻人“不肯下苦功”。
彭泰隆轻手轻脚走过去，把茉莉花茶放在工作台边：“王师傅，歇会儿吧，刚老李头说您早上没吃早饭，我带了两个肉包。”
王建国头也不抬，锤声不停：“小彭，不是我说你们人事部，现在招的都是些什么人？
錾个简单的回纹都能歪歪扭扭，还敢说自己是‘学技术的’？
咱们铜匠靠的是手上的功夫，不是电脑上画几笔！”
“您说得对，手上的功夫确实得练，”彭泰隆蹲下身，看着铜片上渐渐成形的凤凰纹样，“但赵磊那孩子有个本事，您看这个。”
他拿出手机，打开赵磊昨天发来的3D模型图——那是一个按照王师傅手稿还原的铜制香炉，细节比手绘稿还清晰，甚至标注了不同部位的铜料配比和锻造温度。
王建国的锤声终于停了。
他凑过来看了一眼手机，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板起脸：“这玩意儿能当饭吃？
铜器是敲出来的，不是画出来的！”
“您别急啊，”彭泰隆笑着说，“我跟赵磊聊过，他说可以用3D建模先把您的设计图数字化，这样学徒们就能先在电脑上练手，熟悉纹路走势，再上手錾刻，能少走不少弯路。
而且以后咱们做定制款铜器，客户也能首观看到效果，这不也能帮厂里多接单子吗？”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您还记得去年那个仿古铜鼎订单不？
客户要求复刻宋代样式，您画了三稿，客户还是不满意，最后还是您带着学徒一点点改，才赶在工期前做完。
要是当时有3D模型，咱们就能让客户实时调整，您也不用熬那么多夜了。”
王建国沉默了。
他拿起桌上的茉莉花茶，喝了一大口，目光又落回手机屏幕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瓮声瓮气地说：“那……让那小子过来试试。
要是敢糊弄我，我照样把他赶出去！”
彭泰隆心里一松，立刻掏出手机给赵磊发消息。
不一会儿，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低着头走进车间，手里还攥着一本笔记本。
赵磊看到王建国，紧张得声音都发颤：“王、王师傅，我……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练錾刀……行了，别废话，”王建国指了指自己的工作台，“把你那个什么模型，照着我这凤凰纹画画看。
画不好，今天就别想下班！”
赵磊眼睛一亮，立刻打开笔记本电脑，蹲在工作台边，一边对照铜片上的纹样，一边飞快地操作鼠标。
彭泰隆站在一旁，看着一老一少凑在电脑前讨论细节，王建国时不时指着屏幕，说出“这里的羽毛要再锋利点尾巴的弧度得像真凤凰一样”，赵磊则一边点头一边修改，原本拘谨的神情渐渐变得自信。
中午吃饭时，小林凑到彭泰隆身边：“彭哥，你可真厉害，王师傅那倔脾气，也就你能搞定！”
彭泰隆扒了一口饭，笑着说：“不是我厉害，是咱们得懂师傅们的心思。
王师傅不是反对新技术，他是怕年轻人丢了老手艺的根。
咱们把新技术和老手艺结合起来，既保留了匠心，又提高了效率，师傅们自然愿意接受。”
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是人事部经理张姐打来的。
“泰隆，下午市总工会有个‘非遗技艺传承’座谈会，你代表厂里去一趟。
还有，上次咱们联系的那个退休老工匠刘师傅，他儿子说刘师傅最近身体不太好，你抽空去家里看看，问问他愿不愿意来厂里给学徒们做几次讲座。”
“好的张姐，我下午先去开会，下班就去刘师傅家。”
彭泰隆挂了电话，心里盘算着下午的会议内容。
恒顺铜艺最近一首在争取“省级非遗传承单位”的称号，要是能让刘师傅这样的老专家来指导，不仅能提高学徒的技艺，对申报也有很大帮助。
下午的座谈会在市文化宫举行，来的都是各个非遗传承单位的代表和相关部门的领导。
彭泰隆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拿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会议开始后，各个单位的代表轮流发言，大多在说传承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年轻人不愿意学、资金不足、市场销路窄等。
轮到彭泰隆发言时，他没有说套话，而是把上午赵磊用3D建模辅助老工匠设计的事讲了出来。
“我们厂有个体会，非遗传承不是守着老手艺一成不变，而是要找到‘老’与‘新’的结合点。
老工匠的手艺是根，年轻人的新技术是翼，只有让根扎得稳，让翼长得强，非遗技艺才能飞得更远。”
他的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市总工会的李主席还特意让他留下联系方式，说以后要组织其他单位来恒顺铜艺参观学习。
散会时，李主席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彭，你们这个思路很好，年轻人就该有这种闯劲！
非遗传承需要的不是墨守成规，而是创新和担当。”
离开文化宫时，天色己经擦黑。
彭泰隆买了些水果，按照张姐给的地址，找到了刘师傅家。
那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灯光昏黄。
彭泰隆爬到西楼，敲响了房门。
开门的是刘师傅的儿子刘军，他看到彭泰隆，连忙招呼：“是恒顺铜艺的彭先生吧？
快请进！
我爸念叨你们好几天了。”
客厅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块铜片摩挲着，正是刘师傅。
他看到彭泰隆，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挣扎着想要起身。
“小彭来了！
快坐快坐！”
彭泰隆连忙上前扶住他：“刘师傅，您别起来，我就是来看看您。
听说您身体不舒服，好些了吗？”
“好多了，就是老毛病，风湿犯了，关节疼，”刘师傅笑着说，“听说你们厂想让我去给学徒们讲课？
我求之不得啊！
就是怕我这老骨头，讲不好。”
“您太谦虚了，”彭泰隆递过水果，“您可是咱们铜器行业的泰斗，您的经验就是宝藏。
学徒们能听您讲课，是他们的福气。
要是您身体不方便，我们也可以把学徒带过来，您在家指导就行。”
刘师傅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还走得动。
只要能让孩子们把老手艺传下去，我这点疼算什么！”
他指了指桌上的铜片，“你看，我这几天没事，就琢磨着怎么把‘铜胎掐丝珐琅’的技艺再改进改进，以前咱们做这个，丝掐得不够细，颜色也不够亮，现在材料好了，说不定能做出更好的东西。”
彭泰隆看着刘师傅眼里的光，心里一阵感动。
这些老工匠，一辈子都在跟铜打交道，铜己经成了他们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拿出手机，给刘师傅看了恒顺铜艺新搭建的“非遗体验区”照片：“刘师傅，我们厂里专门建了体验区，以后您讲课的时候，还能现场演示，让更多人看到咱们铜器技艺的魅力。”
刘师傅看着照片，连连点头：“好！
好！
这样好！”
从刘师傅家出来时，己经快九点了。
彭泰隆走在老街上，晚风带着铜腥味吹过来，远处传来熔炉的轰鸣声，像是在诉说着这座城市与铜的不解之缘。
他掏出手机，给张姐发了条消息：“刘师傅同意来讲座，身体状况没问题，我跟他约了下周三上午。”
很快，张姐回复：“太好了！
泰隆，辛苦你了。
对了，明天有个重要面试，是应聘技术主管的，你亲自把关一下。”
彭泰隆收起手机，加快了脚步。
月光洒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想起爷爷曾经说过，铜是有灵性的，你对它用心，它就会给你回报。
他现在做的事，或许就是在用心对待这份与铜相关的事业，而这份事业，也一定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回报。
只是他没想到，这份“回报”，会以一种完全超出想象的方式，在不久的将来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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