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夏天,总是来得格外早。
刚进五月,空气己然黏稠得能拧出水来,裹挟着工厂金属围墙被烈日炙烤后散发出的、混合着机油和塑料气味的灼热气息,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每一个毛孔。
厂房里老旧的工业空调卖力地嘶吼着,却终究敌不过几十台机器同时运转散发的热量,只能勉强维持着一个“不至于中暑”的底线。
这里是东莞一家规模中等的港资印刷厂——永丰印刷。
车间的角落里,打样部仿佛是整个喧嚣世界里一个被遗忘的注脚,相对安静,却弥漫着另一种紧张。
各种纸张、油墨、化学试剂的气味交织,形成一种独特而略显刺鼻的“工作的味道”。
李志明,个子和年龄都比较小,大家都习惯叫他“小李子”,正猫在打样台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穿着略显宽大的蓝色工装,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
他手里拿着一个刚刚用模具压切出来的、结构复杂的礼品盒样品,对着灯光,反复检视着边缘的裁切线。
“不对,还是不对……”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那盒子的翻盖处,有一道几乎微不可察的、大约0.2毫米的偏差,导致闭合时总是不够顺滑,有一丁点滞涩感。
客户要求的是“完美手感”,这一点点的滞涩,在追求极致品质的港商眼里,可能就是致命的缺陷。
“小李子,又在跟你那个‘宝贝盒子’较劲呢?”
一个带着浓重湖南口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负责操作喷墨打印机的老师傅江上华。
江师傅五十多岁年纪,皮肤黝黑,是厂里的老资格,也是当初把李志明从流水线上捡回来,带到打样部的引路人。
他端着一个硕大的、茶垢斑驳的搪瓷缸,里面泡着浓得发黑的普洱。
“江师傅,”李志明抬起头,把样品递过去,语气带着请教,“您看这个翻盖的压痕线,角度是不是再倾斜零点五度会更好?
我感觉是模具的刀线磨损了,压力不均匀。”
江师傅接过样品,粗糙的手指在纸盒边缘细细摩挲,又“啪”一声开合了几次,眯着眼感受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才开口道:“嗯,手感是有点‘涩’。
你小子眼睛毒,感觉也准。
不过,问题不光是模具。”
他指着旁边一堆印着绚丽图案的卡纸:“这批新到的日本星域卡,克重是够,但纤维韧性强,回弹力比我们平时用的荷兰板要大。
还用老参数压痕,肯定吃不住。
你得跟上面说,要么调整压痕深度和压力,要么换回弹力小点的材料。”
李志明眼睛一亮,恍然大悟:“原来是材料特性没吃透,光盯着模具了。”
他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边角己经磨损的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飞快地记录起来:“星域卡,纤维韧,回弹大,需调整压痕参数……”他的字迹算不上好看,但一笔一划,极其认真。
“这就对喽。”
江师傅满意地点点头,看着这个好学肯钻的年轻后生,眼里有长辈的慈爱,“做我们这行,手上活儿要细,心里账更要清。
纸张、油墨、机器、模具,甚至天气湿度,都是变量。
一个考虑不到,出来的东西就走样。
打样为什么重要?
就是要在量产前,把所有变量都摸清楚,找到最佳组合。
我们这里差之毫厘,后面大货生产就可能谬以千里,损失的就是真金白银。”
这番话,江师傅说过不止一次,但李志明每次听,都有新的体会。
他重重地点头:“我记住了,江师傅。”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而略显急促的高跟鞋敲击水磨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打样部略显沉闷的空气。
几乎不用抬头,所有人都知道是谁来了——打样部主管,马天妮。
马天妮三十出头,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职业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眼神锐利,步伐带风。
她是香港总部派来的,以要求严苛、作风强硬闻名。
“李志明,”马天妮人还没到桌前,声音己经先到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口吻,“‘雅致’集团那个化妆品礼盒的最终确认样,今天下班前必须寄出。
你那边进度如何了?”
李志明心里一紧,那个礼盒正是他手上这个“问题盒子”的同一系列产品,只是结构更简单一些。
他连忙站起身,拿起旁边一个己经完成的、印着淡紫色渐变图案的盒子,恭敬地递过去:“马主管,主体部分己经好了,您过目一下。”
马天妮接过盒子,没有立刻检查,而是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白手套,熟练地戴上。
这个动作本身,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仔细端详着盒面的印刷效果,色彩饱和度、渐变过渡是否自然;然后打开盒子,检查内部裱糊的EVA海绵是否平整,丝绸衬布是否贴合;最后,反复开合盒盖,测试阻尼感。
整个过程中,打样部鸦雀无声,只有空调的嗡嗡声和远处车间机器有节奏的轰鸣。
突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用戴着白手套的食指,在盒盖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接缝处,轻轻一抹,指尖上沾了一丁点几乎可以忽略的、胶水干涸后形成的微小凸起。
“这里,”她把那个小凸起亮给李志明看,语气平静,却透着冰碴子,“有溢胶,虽然不影响使用,但‘雅致’的标准是‘零容忍’。
他们是高端品牌,细节决定一切,拆了,重做。”
李志明的脸瞬间涨红了,那个位置确实非常隐蔽,他自检时都没有发现。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可能是点胶机在那个瞬间气压不稳,但看到马天妮那毫无波澜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在她这里,结果就是一切,过程的原因不重要。
“……是,马主管,我马上重做。”
他低下头,接过那个被判了“死刑”的样品。
“还有,”马天妮目光扫过他桌上那个结构更复杂的样品,“‘瑰丽’系列那个多功能展示盒,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初步结构样。
时间很紧,客户催得急。”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不该出现的‘小问题’。”
“明白。”
李志明感觉后背的汗更多了。
马天妮不再多言,转身,高跟鞋的声音又“哒哒哒”地远去了,像一阵冷风吹过。
她一走,打样部的气氛才稍微活络了一些。
坐在李志明斜对角的江晨屿,一个和他年纪相仿、来自江西的小伙子,探过头来,压低声音八卦道:“喂,小李子,看到没?
马公主今天心情可不咋地,估计又是上面给压力了。
我听说,‘瑰丽’那个单子,是老板亲自盯着的大客户,竞争可激烈了。”
李志明苦笑着摇摇头,一边动手拆卸那个被退回的礼盒,一边说:“压力再大,活儿也得干漂亮啊。
是我自己没做到位。”
“你就是太实在,”江晨屿撇撇嘴,“那么一丁点溢角,神仙也难免嘛。
我看她就是吹毛求疵,显摆她的权威。
唉,你说她这样的,以后谁敢娶?”
旁边一个正调油墨的老师傅听见了,嘿嘿一笑插话道:“小江你这就不懂了,人家马主管那是职业女性,标准高。
再说了,人家香港来的,眼界高着呢,哪看得上我们这些打工仔?”
小小的八卦插曲,让压抑的气氛稍微缓解。
但李志明心里却沉甸甸的。
他重新裁切卡纸,调配专用的环保胶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点胶机的气压和出胶量。
每一个步骤,都比之前更加专注、谨慎。
他知道,江晨屿他们说得或许有道理,马主管的要求确实严苛到近乎不近人情。
但他更记得江师傅的话——打样是质量的守门员。
客户不会听你解释为什么这里会有一点点溢胶,他们只会认为永丰印刷的工艺水平不行。
他来自湖南乡下,家里为了供他读高中己经竭尽全力,大学是遥不可及的梦。
他比谁都珍惜这个能学到技术、不用在流水线上重复单一动作的机会。
这点委屈,和能在城市里立足、能凭手艺吃饭比起来,不算什么。
时间在专注的工作中流逝得飞快。
当他把重新做好的、完美无瑕的“雅致”礼盒封装好,贴上快递单时,窗外天色己经暗了下来,工厂的照明灯次第亮起。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和手腕。
这才感到饥饿袭来——中午为了赶工,他只匆匆扒了几口饭。
“走啦走啦,吃饭去,饿死老子了。”
江晨屿早己收拾好东西,在一旁催促。
两人结伴走出车间,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驱散了不少疲惫。
厂区道路上,下班的人流熙熙攘攘,说着各地方言,充满了活力,也透着一天劳作后的倦怠。
食堂里人声鼎沸,各种饭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李志明和江晨屿打好饭,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饭菜很简单,一荤两素,油水不多,基本能饱。
“诶,你看那边,”江晨屿用筷子悄悄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桌子,“行政部新来的那个文员,叫王雪薇的,看到没?
真靓女啊。”
李志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和浅蓝色A字裙的女孩独自坐在那里,安静地吃着饭。
她梳着简单的马尾辫,侧脸线条柔和,皮肤很白,在略显嘈杂油腻的食堂环境里,像一株清新脱俗的栀子花。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女孩抬起头,目光无意间扫过这边。
李志明赶紧低下头,假装专心吃饭,心跳却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听说也是大学生呢,怎么跑到我们这厂里来做行政了?”
江晨兀自喋喋不休。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李志明闷声说,耳根却有点发热。
吃完饭,回到简陋的八人间宿舍,其他工友有的在洗漱,有的围在一起打牌,烟雾缭绕,吵吵嚷嚷。
李志明打了盆冷水,在走廊尽头简单冲了个凉,洗去一身的汗水和油墨味,然后便爬上了自己的上铺,拉上了那面薄薄的、印着俗气花纹的床帘,隔绝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微小空间。
床头那盏夹式的小台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
他再次拿出那个笔记本,就着灯光,开始整理今天的工作心得。
“日期:5月15日。
今日工作重点:‘雅致’礼盒最终样(因隐蔽处微溢胶被退回,重做完成);‘瑰丽’展示盒结构分析……”他详细记录了马主管指出的问题、江师傅关于材料特性的点拨,以及自己重做时控制胶量的心得体会。
最后,他在新的一页写下一行稍大的字:今日思考:如何避免细节疏漏?
· 自检流程需升级: 不能只依赖目视和常规手感。
需建立更细致的检查清单(Checklist),包括:① 强光侧照看表面;② 白手套触摸所有边角接缝;③ 多次反复测试活动部件……· 设备状态监控: 点胶机、压痕机等关键设备,每日开工前需简单测试并记录状态,及时发现异常。
· 材料特性数据库: 将江师傅和其他老师傅提到的不同纸张、油墨、辅料的特性(如回弹力、吸墨性、黏合度等)系统记录,方便日后查阅预判。
写完这些,他合上笔记本,小心地塞在枕头底下。
台灯熄灭,宿舍里工友的鼾声己经响起,窗外远处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墙壁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斑。
他躺在床上,并没有立刻睡着。
脑海里回放着白天马主管冰冷的目光、江师傅温和的指点、食堂里那个惊鸿一瞥的安静侧影,还有明天必须完成的、那个结构复杂的“瑰丽”展示盒……前路漫漫,充满了挑战和不确定。
但这个来自湖南乡下的年轻人,在南方闷热而充满希望的夜晚,紧紧攥住了拳头。
他知道自己起点低,没有背景,没有学历,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这不肯服输的劲头,和这点滴积累、不肯停歇的学习与思考。
这片热土之上,冰冷的机器和油墨之间,他的梦想,才刚刚开始悄然萌芽。
而“小李子”,这漫长而精彩的二十年职业征程,也就在这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夜晚,翻开了它的第一页。
第一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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