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有钱，有很多很多钱。
我要变成有钱人。
虞莲舟，不，现在她只是荣亲王府浣衣处最低等的婢女阿莲。
她用力捶打着木盆里的衣裳，每捶打一下，就在心里默念一遍。
这念头刻进了骨头里，支撑着她在永无止境的劳累中活下去。
凭什么？
凭什么那些小姐少爷们就能穿着她手里这样一件，能抵她嚼用三月的云锦袍子，还在暖阁里赏雪吟诗？
凭什么？
就凭他们会投胎？
三年了，在这个死地方洗衣服三年了。
受够了！
真的受够了！
这些高高在上的人，这些欺压她、轻贱她的人，都去死！
几个同样穿着灰粗布衫子的洗衣婢凑在一处，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神一下下往虞莲舟这边瞟。
“瞧她那副样子，洗件世子的衣裳，倒像捧了凤凰羽似的。”
“生得一副狐媚子脸皮罢了，不然张管事能总挑她的刺？
还不是因着……”话没说完，但那股子混着嫉妒的恶意，虞莲舟隔着一丈远都闻得清楚。
她眼皮耷拉着，似毫不在意对话，但心里翻腾着恶毒的话：一群嚼舌根子的烂货，活该一辈子烂在这浣衣处，跟这些脏衣服一起发霉发臭。
张管事那老贱婆也是，不过是上次撞见她偷藏起半块小姐们赏下的糕点，便记恨上了，变着法儿地磋磨。
这狗屎世道，连点活命的想头，都像是偷来的。
她将洗好的袍子拧干，抖开，水珠溅在石板上，留下几个深色的圆点。
动作间，脖颈露出一段，肌肤在灰布领子的映衬下，白得有些晃眼。
就是这点颜色，在这暗无天日的浣衣处，成了原罪。
“阿莲！”
张管事尖利的声音刮过来，“磨蹭什么，前头等着要的床帐还没洗完，想挨饿是不是？”
虞莲舟垂下眼，应了声‘是’，端起旁边那盆更重的床帐，走向另一个注满水的大木盆。
弯腰的瞬间，她看见井台边有一块松动的碎石，脚尖一拨，石头便挪了位置。
片刻后，那个议论她最凶的婢女端着满盆污水去倒，脚下猛地一崴。
‘哎哟’一声惨叫，盆脱手飞出，浑黑的脏水劈头盖脸淋了她自己一身，狼狈不堪。
院子里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平日里受她气的，可见不少。
虞莲舟依旧低着头，用力揉搓着厚重的床帐，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活该。
她想起去年冬天，手冻得萝卜似的，裂开血口子，还得浸在冰水里。
自己攒了三个月的月钱，买通一个小厮，想换个轻松点的去处，哪怕去花园扫地也好。
钱递出去了，满怀希望地等啊等，音讯却石沉大海。
后来才听人说，那小厮卷了几个像她一样做着梦的傻子的钱，跑了，不知所踪。
希望像肥皂泡，啪一下就碎了。
———都是些黑心肝的，吃人不吐骨头。
这深宅大院，从主子到奴才，就没一个好东西。
天色擦黑，暮霭沉沉，浣衣处的活计才勉强干完。
虞莲舟只觉得腰像是要断掉，手指被泡得发白起皱，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她盘算着怀里那几枚攥得温热的铜钱，离下次发放月钱还有大半个月。
这点子积蓄，寒酸得可怜，连打点个最末等的小管事都够呛，更别提其他。
夜里，她挤在浣衣婢通铺的大炕上，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耳边是姐妹们沉重的呼吸和偶尔的梦呓。
虞莲舟睁着眼，望着被烟熏得发黑的屋顶椽子，毫无睡意。
她想起白天洗的那件世子的常服，料子是顶好的杭绸，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暗纹，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清冽松木香。
那味道，和这浣衣处终年不散的皂角、潮霉气味格格不入。
那就是人上人的味道么？
她翻了个身，心里的念头愈发清晰尖锐——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三年，她受够了冷水、苛责、白眼和永无止境的粗活。
她的青春、她的容貌，她不甘的心，都不该埋葬在这些脏污的布料，和磋磨人的劳作里。
第二天，天色阴沉。
虞莲舟寻了个空隙，找到了正坐在屋里翘着脚喝茶的张管事。
脸上堆起怯懦又讨好的笑，趁着西下无人，将一个小布包塞进张管事手里。
那里面是她几乎全部的积蓄，外加一支她入府前，祖母塞给她银簪子。
“张嬷嬷，”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求您发发慈悲，给阿莲指条活路吧。
浣衣处的活计太重，我…我实在是撑不住了。
不拘哪个院子，只要、只要不是浣衣处就成……”张管事捏了捏袖中的布包，三角眼在虞莲舟脸上逡巡片刻，皮笑肉不笑地开口：“行了，你的难处，嬷嬷我知道了。
眼下各院人手都还算齐整，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空缺。
你且安心再待几日，待有合适的去处，嬷嬷自然头一个想着你。”
这话说得圆滑，却半分准信也无。
虞莲舟心下一沉，知道这老贱婆是想空手套白狼，收了钱不办事。
她面上又不敢显露分毫，只能卑微地躬身：“是，多谢嬷嬷费心，阿莲…阿莲等着嬷嬷的好消息。”
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月。
期间虞莲舟明里暗里试探了几次，张管事不是推说‘世子院里规矩大，等机会’。
便是‘二小姐那边刚添了人，暂且不缺’，甚至有一次还暗示她‘打点不够，难办’。
虞莲舟气得要发疯了，那几乎是她全部的身家。
这老猪狗，心肠比浣衣的砧板还黑。
夜里，她躺在炕上，听着身旁震天的鼾声，心里的怒火和屈辱像野草一样疯长。
她想起那支祖母塞给她的银簪，如今竟白白喂了这头贪婪的豺狼。
黑心肝的老贱婆，不得好死。
吞我的钱，叫你烂手烂脚，口舌生疮，掉进粪坑里淹死。
指望这个老逼发善心是指望不上了，她得自己想办法。
机会很快来了。
连着下了几日秋雨，王府后花园的荷花池水涨了不少，池边石板路湿滑难行。
这日清晨，张管事叉着水桶腰，在浣衣处例行公事地训完话后，便打算穿过花园，去回事处对牌领这个月的份例。
她惯常会抄近路，从荷花池旁那条少有人走的小径走。
虞莲舟冷眼瞧着，心里盘算起来。
她记得池边有一处护栏前两日被风吹折了一根，尚未修缮，位置颇为隐蔽。
若是……她不动声色地落后几步，趁人不备，从晾晒的床单后绕道，抢先一步溜出了浣衣处。
她熟悉路径，三拐两绕便到了荷花池畔，躲在一丛茂密的芭蕉树后。
没过多久，张管事肥胖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小径尽头，嘴里还哼着小曲，看来是心情不错。
虞莲舟屏住呼吸，捡起几颗不大不小的石子，看准那处破损护栏前，易湿滑的青苔区域，将石子丢了过去。
石子落在青苔上，又滚落开，没引起注意，做完这一切，她又缩回芭蕉树后，隐去身形。
张管事毫无所觉，迈着步子往前走，眼看就要走到关键位置，虞莲舟的心也提了起来。
恰在此时，一阵疾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落叶，扑了张管事一脸。
她下意识侧头躲闪，脚下正好踩中那片被虞莲舟‘加工’过的青苔。
“哎哟！”
一声惊叫，张管事的身体失去平衡，手在空中抓挠了几下，什么也没抓住。
‘噗通’一声，水花西溅，整个人栽进了冰凉的荷花池里。
“救…救命啊！
咕嘟…救……”张管事在水里拼命扑腾，肥大的身躯不断下沉又浮起，呛了好几口浑浊的池水。
虞莲舟在芭蕉树后，冷冷看着她在水中挣扎呼救，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快意。
首到估摸着那老逼吃足了的苦头，再泡下去可能真要出人命了（她可不想背上杀人的干系）。
她才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从树后跑出来，尖声叫喊：“来人啊，快来人啊！
张管事掉水里了！”
呼救声引来了附近巡逻的婆子和路过的小厮，众人七手八脚将几乎昏厥的张管事捞了上来。
张管事被抬走时，虞莲舟挤在人群里，心里在冷笑：老狗逼，贪我的钱，这池子里的冷水，滋味可好？
这次是冷水，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经此一吓，张管事病了好几日。
据说回魂后还时常惊悸梦呓，说是水鬼拉她的脚，也不知是心虚，还是真觉得浣衣处晦气。
她病愈回来后，精神萎靡了不少，不过还真‘想起来’一桩差事。
这日，她将虞莲舟叫到跟前，脸色还有些苍白，语气也缓和了不少：“算你运气好，世子院里缺个粗使丫头，活计也不轻省。
明日你就过去吧，机灵点，别给我丢人！”
虞莲舟心中狂喜，面上还是温顺模样，深深福礼：“是，多谢嬷嬷，阿莲一定谨记嬷嬷恩德！”
走出管事房门，虞莲舟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世子…那个她只在远远有过惊鸿一瞥，便觉风华绝代的矜贵公子。
她还洗过他的衣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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