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涌起的意思

沈霜第一次见到于姝然，是在永安二十七年的三月。彼时她刚及笄，

穿着一身簇新的藕荷色襦裙，坐在相府后花园的亭子里，看着丫鬟们修剪池边的垂柳。

檐外的海棠开得正好，落了一地碎红，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看似明媚，

实则藏着化不开的滞涩。“小姐，太傅府的马车到了。”贴身丫鬟挽月轻声禀报，

手里捧着一方绣了半朵玉兰的帕子。那是沈霜为太子绣的，针脚细密，

却总也绣不完最后几针。沈霜点点头，放下手里的丝线。今日是京中贵女的春日宴，

设在城郊的玉壶山庄，由太傅夫人牵头，说是为了让大家沾沾春日的喜气，

实则不过是又一场无声的较量。而她这个早已被内定为太子妃的丞相之女，

自然是这场较量的中心。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沈霜撩开窗帘一角，

看着街上车水马龙，心里却像压着一块石头。自她记事起，父亲就告诉她：“霜儿，

你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凡事都要谨言慎行，不可有半分差池。

”于是她学女红，学书法，学琴棋，学那些能让她看起来“温婉贤淑”的技艺。

她的人生轨迹被画得笔直，从相府的闺房到东宫的宫墙，一步都不能错。可夜深人静时，

她总忍不住想：这红墙之内的一生，真的是她想要的吗？玉壶山庄建在半山腰，

推开朱漆大门，便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各色锦衣华服的男女聚在花下，笑语晏晏。

沈霜刚走到庭院中央，就被几位相熟的贵女围了上来。“沈姐姐，你可算来了，

我们等你好久了。”吏部尚书家的千金李嫣然拉着她的手，笑得娇俏，

“听说太子殿下最近又赏赐了你一对羊脂玉镯，快拿出来给我们瞧瞧。”沈霜淡淡一笑，

避开了话题：“不过是些寻常物件，哪值得你们惦记。倒是你身上这件蹙金绣的披风，

看着倒是别致。”李嫣然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披风的来历。

沈霜笑着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庭院的角落。那里站着一个女子，

穿着一身简单的月白色布裙，既没有满头珠翠，也没有繁复纹饰，

却在一众锦衣中显得格外亮眼。她正仰头看着一棵桃树，手指轻轻拂过花瓣，

眼神清澈而专注，仿佛这满院的喧嚣都与她无关。“那是谁？”沈霜忍不住问李嫣然。

李嫣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撇了撇嘴：“哦，你说她啊，好像是太傅家的远房侄女，

叫于姝然。听说从小在乡下长大，前阵子才被接到京里来的，土里土气的，也不懂规矩，

你别理她。”沈霜却觉得，那个叫于姝然的女子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质，像山间的清风，

带着一股自由的气息。宴席设在水榭之上，流水潺潺，花香袭人。

太傅夫人正说着让贵女们展示才艺的话，李嫣然就拉着沈霜站起来：“沈姐姐琴弹得最好，

不如就由沈姐姐先为大家助兴吧？”众人纷纷附和。沈霜无奈，

只好走到早已备好的古琴前坐下。指尖落在琴弦上，熟悉的旋律流淌而出，

是一曲《凤求凰》，温软缠绵，正是时下最受追捧的曲子。一曲终了，众人赞不绝口。

太子的伴读，也是沈霜的表哥林文轩更是起身道：“沈妹妹这琴技，

怕是宫里的乐师也比不上。太子殿下若是听到，定会欢喜。”这话正中沈霜的心事，

她勉强笑了笑，正要坐下，却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这曲子虽好，却少了几分风骨。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于姝然。她不知何时坐到了水榭的栏杆边，

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桃花糕。李嫣然立刻沉了脸：“于姝然，你懂什么？

这可是《凤求凰》，多少人想学都学不来呢。”于姝然放下桃花糕，拍了拍手，

站起身来：“《凤求凰》讲的是相如文君的故事，本是大胆热烈的追求，

可沈小姐弹得太过温顺，倒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雀鸟，空有其形，没了其魂。”这话一出，

满座皆惊。谁都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乡下女子，竟敢当众指责沈霜，而且言辞如此尖锐。

沈霜的脸瞬间涨红，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于姝然的话，

恰好戳中了她心底最隐秘的想法——她可不就像那笼中的雀鸟吗？

“你……”林文轩气得说不出话，“你一个乡野女子，也敢妄评沈妹妹的琴技？

”于姝然却不以为意，走到沈霜面前，目光坦荡：“沈小姐，我不是故意冒犯。只是我觉得，

曲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明明有自己的想法，为何非要弹得和别人一样？

”沈霜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嘲讽，只有真诚的疑惑。她张了张嘴，

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反驳的话。是啊，她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一样？“说得好！

”一个爽朗的笑声从水榭外传来。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正是当今七皇子萧景渊。七皇子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性子洒脱，

不拘小节，在朝中颇有声望，只是向来不掺和这些闺阁之事，今日不知怎么也来了。

“于姑娘说得对，弹琴本就是为了抒发心意，若一味迎合旁人，反倒失了本意。

”萧景渊走到于姝然身边，笑着说，“我倒想听听，于姑娘觉得这《凤求凰》该怎么弹？

”于姝然也不怯场，走到古琴前坐下，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不同于沈霜的温软，

她的琴声激烈而奔放，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如小桥流水，

将司马相如的痴情与卓文君的果敢演绎得淋漓尽致。一曲终了，满座寂静。许久，

才有人回过神来，忍不住鼓起掌来。沈霜看着于姝然，心中百感交集。她忽然意识到，

原来琴还可以这样弹，原来人还可以这样活。宴席结束后，沈霜特意等在门口，

想找于姝然说句话。于姝然出来时，看到她，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沈小姐，你找我？

”“方才……多谢你。”沈霜低声说，“你的琴弹得真好。”“你也可以的。

”于姝然看着她，眼神明亮，“只要你想，没什么不可以。”沈霜的心猛地一颤。

于姝然又说：“这世间的路，从来都不是只有一条。有人喜欢红墙内的安稳，

就有人喜欢天地间的自由。沈小姐，你喜欢什么，只有自己知道。”说完，她挥了挥手，

转身沿着山路往下走。夕阳落在她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只即将展翅的鸟。

沈霜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挽月轻声说：“小姐，风大了，我们回去吧。

”沈霜点点头，转身坐上马车。车窗外的风景依旧，可她的心里，却有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

自玉壶山庄一别，沈霜的心思总有些飘忽。练字时，

笔尖会不自觉地写出“自由”二字；弹琴时，

指尖会下意识地弹出于姝然那版《凤求凰》的调子；就连绣那方给太子的帕子，

也迟迟没有绣完。“小姐，您最近怎么总走神？”挽月端来一碗银耳羹，担忧地看着她，

“再过几日就是太子殿下的生辰了，您那贺礼还没备好呢。”沈霜放下手中的丝线，

叹了口气：“我总觉得，这些事情，不是我想做的。”挽月吓了一跳，

连忙捂住她的嘴：“小姐，您可千万别乱说！这话要是被老爷听到，又要罚您了。

”沈霜拿下她的手，苦笑：“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想，为什么女子一定要学这些？

为什么我们的命运，总要由别人来安排？”挽月愣了愣，摇了摇头：“小姐，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啊。女子无才便是德，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就是最好的归宿了。

”“可于姝然不是这样说的。”沈霜想起那日于姝然的眼神，“她说，天大地大，自由最大。

她说，女子也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追求。”“于姑娘毕竟是乡下长大的，

不懂京里的规矩。”挽月劝道，“小姐，您可不能被她带偏了。您是要做太子妃的人，

将来是要入主东宫的，怎能有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沈霜没有说话。

她知道挽月说的是大多数人的想法，可于姝然的话，就像一颗石子，

在她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再也无法平息。几日后，沈霜借着去太傅府拜访太傅夫人的名义，

特意打听了于姝然的消息。太傅夫人笑着说：“你说姝然啊，那孩子倒是个机灵的，

就是性子野了点，整天不是钻在书房里看书，就是跑到外面去闲逛，一点也不像个大家闺秀。

”沈霜趁机说：“听夫人这么说，于姑娘倒是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我挺想跟她交个朋友的，

不知可否请她来相府坐坐？”太傅夫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当然可以，那孩子性子直，

没什么心眼，你们能做个伴也好。”就这样，于姝然被请到了相府。

沈霜特意把她带到了自己的书房。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的书房，

沈霜的书房里不仅有女红架、琴案，还有一个大大的书架，摆满了经史子集，

甚至还有几本算学和农桑的书。“没想到沈小姐的书房里，还有这些书。

”于姝然拿起一本《九章算术》，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都是些闲书，随便看看。

”沈霜有些不好意思，“以前父亲不让我看这些，说女子读这些没用，我都是偷偷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