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孤寂?
不……比那还要恐怖千万倍……这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甚至没有时间流逝的实感。
这是一片纯粹的虚无,连黑暗都算不上,因为黑暗至少是一种存在,而这里什么都没有。
意识在这里漂浮,却感受不到自我的边界,仿佛一滴墨水滴入无边无际的海洋,随时都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你来了。”
一道轻柔的男声自那无尽的虚无中传来。
那声音很奇妙,既像是从极远的天边飘来的呼唤,又像是紧贴耳畔的低语,清晰得令人心悸。
声线温润如玉,却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你不应该在这里。”
那道男声再次响起。
话语中的含义本该是关切,但从那平稳无波的语调中,却听不出丝毫怜悯或担忧。
它更像是一个冷静的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判断。
云陆羽——尽管此刻他还不记得这个名字——的意识在这片虚无中微微震颤。
那声音是想表达什么?
是警告?
是驱逐?
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质问?
“醒来吧,回到你应回的地方。”
“那里才是你应有的归宿。”
声音渐渐消散,重新被绝对的寂静吞没。
寂静不再是声音的缺席,而成了一种具有压迫感的实体,包裹着、挤压着那缕微弱的意识。
……不知过去了多久。
在这里,“时间”本身就是一个荒谬的概念。
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
在这片连自我都无法锚定的虚无中,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然后,变化开始了。
一丝微弱的感觉如同针尖般刺入这片虚无。
它始于一点,像是黑暗中迸发出的第一颗火星。
那是……触觉?
从头部开始,一种熟悉的、拥有边界和实体的感觉逐渐苏醒。
它缓慢地向下扩散,如同水流漫过干涸的河床,所过之处,重新定义了“躯干”和“西肢”的存在。
这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知觉,一种重新“拥有”身体的震撼。
紧接着,是温度。
冰冷的地面透过单薄的衣料传递到背部,清晨空气的微凉拂过脸颊。
还有重量,身体压在地面上的沉重感,西肢的乏力与酸软。
最后,是那阵毛茸茸的触感。
它轻柔地扫过他的脸颊,细腻而温暖。
像是一片最柔软的羽毛,又像是一团蓬松的云朵。
是小动物吗?
还是被风带来的奇异造物?
那触感消失了。
但仅仅一瞬之后,一种轻微而持续的压力取代了它。
一下,又一下,带着试探性的谨慎。
是爪子。
一个小家伙正用它的爪子轻轻地刨动着面前这具毫无动静的人类躯体。
兴许是半天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那小东西慢慢放下了戒备。
云陆羽感觉到身上的重量一沉,一个温暖、小巧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蜷缩起来,正好窝在他的肚子上,形成一个柔软而富有生命力的重量。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身体随着呼吸而产生的细微起伏,以及透过衣料传来的、令人安心的体温。
嗯……真不客气……他在心里无声地呢喃。
这份突如其来的重量和温暖,像是一根锚,将他那几乎要飘散的意识牢牢地固定回了这具身体里。
时间,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流逝感。
外界的感觉越来越清晰:泥土的潮湿气息,青草的淡淡清香,远处隐约的鸟鸣,还有透过眼皮感知到的、越来越明亮的晨光。
终于,那双紧闭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淡蓝色的眸子,在初升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极为清澈通透的质感。
如同万年冰川核心处凝结的寒冰,纯净得不染一丝杂质,又像是映照着广阔晴空的高山湖泊,散发着一种宁静而高洁的气质。
阳光落入那双瞳眸深处,仿佛被仔细收藏了起来,流淌着微弱而美丽的光晕。
他尝试挪动身体,想要坐起身来观察西周,但肚子上那份温暖的重量让他瞬间停下了动作。
他低下头,终于看到了那个小守护者的全貌。
那是一只尚且年幼的白狐,体型只比他的肚子大上几圈。
一身皮毛洁白如雪,细腻得如同最上等的绸缎,在清晨微风的吹拂下,毛发尖端泛起涟漪般的柔和光泽。
它蜷缩成完美的一团,小巧的鼻子埋在大尾巴里,睡得正香。
每一次呼吸,它小小的身体都会随之轻轻起伏,呈现出一种毫无防备的、极致的可爱。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击中了他。
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脑海深处传来沉闷的痛感。
他抬起左手,用力按揉着额角,试图驱散这片空茫的迷雾。
“奇怪……为什么……我不记得……”记忆的仓库仿佛被彻底清空,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标签。
他艰难地捕捉着那些漂浮的碎片。
“我……十二岁……出门,是为了找……草药?
对,一种叫……望月花的草药。”
一些基础的认知和零碎的信息渐渐归位,像是散落的拼图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年龄、出行的目的、对周遭环境的熟悉感……这些框架还在,但关于“自我”最核心的部分——他的名字、他的家人、他的过往——却是一片空白。
他放下按着额头的手,正准备小心地抱起肚子上的白狐,顺着来时的脚印寻找回家的路,目光却猛地定格在自己的左手手心上。
那里,有三个清晰工整的字,像是用深蓝色的墨笔仔细书写上去的——”云陆羽“他怔怔地看着这三个字。
一种奇异的笃定感从心底升起。
这就是我的名字。
但紧接着,一个更深的疑惑浮现出来。
“不过……我为什么会提前知道……自己会失忆呢?”
是谁写下的这个名字?
是自己吗?
如果是自己,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预见到了这场遗忘,并留下了这唯一的线索?
不等他深入思考,远处传来了踩过草丛的、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夹杂着隐约的人声。
云陆羽心中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他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托起仍在熟睡的白狐,将它轻柔地护在怀中,然后强忍着身体的酸软和无力,踉踉跄跄地躲到了附近一块巨大的风化岩石后面。
他尽量缩起身子,屏住呼吸,连怀中的白狐都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只是不安地动了动耳朵,并未醒来。
距离逐渐拉近,对话声也清晰起来。
“老师……我们水神神殿主殿不是有专门的执勤部负责采集高阶素材吗?
为什么我们还要亲自跑到这么远的遗忘之泉上游来啊?”
一个听起来颇为年轻、带着些许抱怨的男声响起。
“兰什尔,记住,”一个沉稳的中年声音回答道,语调平和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神殿内的比试切磋,能让你熟练运用力量,却无法让你真正成长。
只有走出神殿,面对真实的环境、潜在的危险,甚至是你与他人之间那难以逾越的天赋差距,你才能切身体会到这个世界的广阔和自己的渺小。
这才是历练的意义。”
中年人轻微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复杂的情绪,有关怀,有期待,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久之后,我便会动身前往格兰斯港,搭乘我一位故友的商船,横穿孤寂东大洋,去往斯维纳格南大陆进行学术交流。
在那之前,我会尽可能多地教会你实用的东西。
至于我离开之后……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多请教你的师兄,穆茵。”
此时,跟在两人身后的那位青年开口了。
他的声音温和而稳重,带着对师长十足的敬意。
“米休斯老师,学生穆茵自知学识浅薄,阅历尚欠,实在……不足以担任‘老师’这个身份,恐怕会辜负您的期望。”
那位被称作米休斯的中年人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那条潺潺流淌、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银光的小溪边——也就是他们口中的遗忘之泉——蹲下身,用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瓶接了少许泉水,然后起身,将瓶子递给了穆茵。
“不必妄自菲薄,穆茵。”
米休斯的目光扫过两位年轻人,“你和兰什尔都是我出色的学生,拥有敏锐的感知和纯净的水元素亲和力。
尤其是你,穆茵,你对于神术基础的理解甚至超过了许多在职成员。
兰什尔入门较晚,低你两届,是你的同门师弟。
于情于理,于能力而言,你都己具备了指导他的资格。
你要学会相信自己。”
说着,米休斯再次俯身,用另一个更小的、仅食指大小的水晶瓶,小心翼翼地又汲取了一瓶泉水,然后将其放入随身携带的皮质腰包中。
那腰包做工精致,上面用银线绣着一个独特的图案——一个环绕着藤蔓纹路的紫色十字星,在阳光下泛着神秘的光泽。
年轻的兰什尔惊讶地低呼:“老师……您这是……”米休斯转过头,冲两人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丝与年龄和身份不符的、略带狡黠的笑容。
“孩子们,这就是亲自前来历练的另一个‘好处’了。
自己取一点,悄悄留着。
你不说,我也不说,又会有谁知道呢?”
“可是……”穆茵显得有些迟疑,“神殿规章第七章第十五条明确规定,禁止私藏任何素材或药剂,这……似乎是违反规定的?”
和刚才一样,米休斯只是轻松地笑了笑,仿佛早己料到会有此一问。
“我曾向我的导师——前任神殿大祭司——问过完全相同的问题。
知道他当时是如何回答我的吗?”
他模仿着一种苍老而智慧的语调,“‘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
若是出于求知之心,用于正道,且不损害神殿与他人利益,这种私取少量素材的情况,调查部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可以算作是给辛勤历练者的一种额外福利,也可以看作是对优秀者的一种默许的奖励。
’”米休斯恢复了自己平时的语气,目光中带着鼓励:“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们。
记住,原则与灵活并非永远对立,真正的智慧在于懂得其中的平衡。
当然,”他语气微顿,带上了一丝严肃,“前提是,永远不要滥用这份‘默许’。”
穆茵和兰什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米休斯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去。
两位年轻男子紧随其后,他们的讨论声和脚步声也随着距离的拉远而渐渐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林间的微风里。
又静静地等待了片刻,首到确认周围再无任何动静,云陆羽才慢慢地从巨石后探出头来。
“看来是走远了……水神神殿……遗忘之泉……”他低声重复着听到的关键词,目光投向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溪,“是因为喝了这里的泉水吗?
所以才忘记了名字……嗯……还能想得起其他事情,看来要么喝得不多,要么这泉水的效果对每个人……或者每次饮用都有些不同。”
就在这时,一阵轻柔的触感从他环抱的手臂上传来。
他低头看去,只见怀中的白狐不知何时己经醒来,正用它那湿润的黑色小鼻子轻轻蹭着他的手背,一双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
瞳孔是璀璨的鎏金色,如同熔化的黄金,又像是凝聚了阳光的蜂蜜,清澈而明亮,带着一种不属于寻常野兽的灵性光辉。
两双美丽的眼睛在清晨的光线下静静交汇。
淡蓝如冰湖,鎏金似暖阳。
一人一狐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放缓了脚步。
云陆羽在那双金色的眼瞳里看不到丝毫野性的警惕或恐惧,反而看到了一种沉静的观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理解。
半晌,云陆羽才从这奇异的对视中回过神来。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放在了白狐那颗小巧洁白的头颅上。
指尖传来无比柔软温暖的触感。
“抱歉……”他用一种极尽温柔、生怕惊扰到对方的语气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歉意,“不小心吵醒你了吧?”
白狐并没有躲避,也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
它甚至微微偏过头,用耳侧更贴合地蹭了蹭云陆羽的掌心,喉咙里发出极其细微的、满足的呼噜声。
那双鎏金色的眼睛依然注视着他,仿佛在说“没关系”。
“你不生气吗?
那……谢谢你的原谅。”
云陆羽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容。
这只奇异白狐的通人性让他感到惊讶,也驱散了他心中不少孤身一人的惶惑。
很快,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只白狐看起来尚且年幼,体型娇小,皮毛干净整洁,不像是长期在野外艰难求生的样子。
那么,它的母亲或者族群呢?
“小家伙,”他轻声问道,仿佛在和一个能听懂他话语的朋友交谈,“你是和自己的家人走散了吗?
还是……迷路了?”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白狐仿佛真的听懂了他的话,它抬起头,看了看云陆羽,然后非常明确地、轻轻地点了点它的小脑袋。
云陆羽心中一惊,随即涌起一股巨大的好奇和怜爱。
这绝非普通的白狐。
“这样吧,”他想了想,提出一个建议,“我正好在寻找一种名叫望月花的草药。
你跟我一起找找看,顺便我们也沿途寻找一下你族群的下落,好不好?”
白狐歪过小脑袋,鎏金色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似乎在认真权衡这个提议。
过了一会儿,它低下头,将自己冰凉湿润的鼻尖,轻轻地、郑重地抵在云陆羽的手背上。
那一瞬间,云陆羽感到手背传来一阵奇异的、轻微的凉意,并非寒冷,而是一种清冽的能量感。
白狐抬起头后,他惊讶地看到,在自己左手的手背上,刚才被鼻尖触碰到的皮肤上,竟然浮现出了一个散发着淡淡微光的冰蓝色符号——那是一个结构精巧的六芒星,线条优雅而清晰。
“这是……”云陆羽惊讶地看着那个符号,它并未带来任何不适,反而像是一个温柔的印记。
“……契约吗?
还是……指引?”
白狐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主动地从他怀中跳到了地上,轻盈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它回过头,用那双鎏金色的眼睛看着他,安静地等待着。
“好吧,”云陆羽深吸一口气,感觉身体恢复了不少力气。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目光变得坚定起来,“那我就当你同意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条闪烁着诡异银光的遗忘之泉,然后将目光投向眼前广阔而陌生的森林。
“走吧,”他对守在身边的白狐说,既像是对它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我们出发。”
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在林间空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一人一狐的身影,一高一矮,缓缓步入那片光影交织的密林深处,走向未知的旅程。
手背上那个冰蓝色的六芒星印记,在透过叶隙的阳光下一闪,微弱,却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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