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后的桃宴花果山的黄昏，总是披着一层醉醺醺的蜜色糖衣。
夕阳慵懒地倚在西山巅，将最后的热烈与温柔搅拌在一起，泼洒在这片钟灵毓秀之地。
漫山遍野的桃林是这场光影盛宴的主角，熟透的蟠桃胀鼓鼓地挂着，仿佛轻轻一碰，那饱含灵韵的甜汁就要迸溅出来。
溪流潺潺，弹奏着永不疲倦的清泠乐章，水汽与果香、草木的土腥气交织，氤氲成一种独属于花果山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猴群的喧嚣，是这片土地上最欢腾的脉搏。
“呜嗬——呜嗬嗬——！”
空地上，最大的那棵万年桃树下，盛宴正酣。
成熟的桃子堆成了小山，甘甜的果酒在粗制的木碗里荡漾。
猴子们嬉闹着，追逐着，从这根藤蔓荡到那处枝头，抢夺着最大最红的桃子，又将吃剩的桃核当作弹丸，互相投掷，引得一阵阵笑骂。
有年长的老猴围坐在一起，捧着巨大的蕉叶碗，痛饮着窖藏多年的百果酿，脸上泛着满足的红光，讲述着那些听了千百遍依旧惹人发笑的陈年趣事。
这是一幅流淌着生机与欢愉的画卷，是花果山千百年来的日常，是深植于每个生灵记忆中的、理所当然的美好。
然而，在这片喧闹的海洋中心，却存在着一座安静的“孤岛”。
孙小悟，一个看起来并不比同龄小猴更强壮或是更机灵的少年猴，正独自坐在离狂欢中心稍远的一块平整青石上。
他并非不合群，只是此刻，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眼前的事物所占据——那是一座由桃子堆砌而成的“塔”。
这不是随意的堆放，而是一项倾注了心血的“工程”。
他面前摆放着几十个桃子，大小不一，色泽也略有差异，有的粉嫩，有的深红，有的还带着一抹青翠。
孙小悟的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他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颗色泽粉润、体型圆润的中等桃子，放在“塔基”的特定位置，然后用指尖极轻地调整着角度，首到它与其他桃子构成的弧线达到一种浑然天成的和谐。
他又拿起一个略小些、带着青边的桃子，放在上一层，手指感受着那微妙的平衡点，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测量。
“喂，小悟！
别摆弄你那些果子啦！
快来喝酒！
今天的酒格外的香哩！”
一只顽皮的小猴从树上倒吊下来，冲他龇牙咧嘴地做鬼脸。
孙小悟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却有些心不在焉的笑容：“就好，就好，马上……就快好了。”
他的目光很快又落回他的“塔”上，仿佛那里面藏着宇宙的奥秘。
旁边另一只正在啃桃子的小猴，汁水淋漓地凑过来，含糊不清地笑道：“你们看小悟，又在犯他的‘痴病’了！
这桃子嘛，不就是拿来吃的？
堆得再好看，一会儿不还是要被咱们吃掉？
平白费这个力气！”
“就是就是，我看他上次堆的石头阵，那才叫一个整齐，风一吹就倒了，哈哈！”
面对伙伴们的调侃，孙小悟只是抿了抿嘴，并不辩解。
他们不懂。
当看到大小不一的石块严丝合缝地垒成稳定的结构，当看到杂乱无章的果子呈现出协调的韵律，当听到原本刺耳的噪音被调节成悦耳的和鸣……他的内心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和平静。
那种感觉，比吃到最甜的桃子，喝到最醇的果酒，更让他感到愉悦。
他似乎天生就对“平衡”、“秩序”与“和谐”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和执着，任何一丝不谐，在他眼中都如同白纸上的墨点，格外刺目。
终于，最后一座“果塔”完成了。
它并非高耸入云，却结构精巧，不同颜色和大小的桃子交错层叠，形成一种视觉上的完美韵律，稳稳固固地立在青石上，仿佛它本就该在那里，与周围的清风、流云、桃林的喧闹构成了一幅无比和谐的图画。
孙小悟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正轻松而灿烂的笑容，那是一种创造并掌控了“秩序”后的纯粹快乐。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准备加入伙伴们的狂欢。
就在这时——“噗噜……”旁边那条欢快流淌，映照着夕阳碎金的小溪，毫无征兆地，向上倒涌起几朵不合常理的水花。
那水花不大，却极其诡异，像是溪流短暂地打了个嗝，违背了自高向低的铁律。
几滴逆流而上的水珠溅到岸边，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凉意。
猴群依旧喧闹，几乎无人注意这微小的异常。
但孙小悟看见了。
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那种感觉……就像一首流畅乐曲里，突然蹦出一个刺耳的音符。
几乎是同时，“哗啦”一声轻微的脆响。
他刚刚堆好的、那座凝聚了心血的完美“果塔”，毫无征兆地从中部崩塌了！
成熟的桃子滚落一地。
孙小悟猛地回头，目光瞬间锁定在“塔”基处一颗原本大小适中的桃子上。
那颗桃子，就在他眼前，以一种违反常理的速度，微微地、但却清晰地膨胀了一圈，表皮甚至因此出现了几道细微的、即将破裂的纹路！
不是被撞倒，不是风吹，而是从内部……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撑开了平衡？
一种极其陌生且不安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孙小悟的心头。
他追求平衡，热爱秩序，而刚才发生的一切，无论是逆流的溪水还是反常膨胀的桃子，都充满了某种……“失衡”的意味。
喧嚣的猴群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种异样，嬉闹声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一些感知敏锐的猴子疑惑地东张西望，挠着头，却说不出所以然。
坐在万年桃树下，一首沉默啜饮着果酒的老猴长老，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木碗。
他那双看尽了花果山无数春秋的眼眸，没有看向崩塌的果塔，也没有看向逆流的溪水，而是深深地、带着无法言说的忧虑，投向了渐渐弥漫起暮色的天空。
晚霞依旧绚烂，但在那绚烂之下，敏锐的眼睛能够发现，星辰的轨迹似乎比往日显得凌乱了些许，几颗平日里光芒稳定的星子，正闪烁着一种躁动不安的光芒。
老猴长老布满皱纹的脸上，阴影渐浓。
他捻着胸前早己干枯的藤蔓，用只有身边几个最年长的猴子才能勉强听清的声音，喃喃低语，那声音苍老而沙哑，仿佛来自亘古的叹息：“五行……开始乱了……”这低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轻，却在不经意间，荡开了不安的涟漪。
夜色，终于彻底笼罩了花果山。
就在猴群的欢宴因这接连的异样而渐渐冷却，一种莫名的压抑开始取代之前的欢愉时——“轰隆！！！”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从山林深处猛然炸开！
那不是雷声，更像是某种巨大的、坚实的东西被强行撕裂时发出的痛苦呻吟。
声音的来源，是一棵生长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木所在的方向。
最后的欢愉，被这突如其来的、象征着“生长”失控的巨响，彻底打破。
篝火的光芒跳跃在每只猴子惊疑不定的脸上，映照着他们眼中初生的恐惧。
孙小悟站在原地，脚下是滚落的桃子，耳边回荡着那象征着某种秩序崩坏的巨响，他抬起头，望向漆黑的山林，心中那份对平衡的酷爱，让他比任何同伴都更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花果山那延续了千百年、仿佛永恒不变的和谐，就在这个黄昏，被撕开了一道裂缝。
而这，仅仅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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