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秋,带着股刮人骨头的狠劲。
暮色沉得快,像泼翻的墨,顷刻间就把平州城罩严实了。
只有督军府门口那两盏昏黄的电灯,在风里晃着,光晕扫过站岗卫兵枪管上那点冷冽,又怯怯地缩回去。
隔着一道高墙,西厢小客厅里却是暖烘烘的。
留声机淌出慵懒的爵士乐,沈督军沈光耀背着手,在地毯上来回踱步,硬底军靴踩不出声,那怒气却压得满屋子空气都凝住了。
几个幕僚垂手站着,眼观鼻,鼻观心。
“糊涂!”
沈光耀猛地停步,抓起茶几上一张烫金帖子,又狠狠撂下,“为了个赵家丫头,闹得满城风雨!
像什么话!”
帖子是城中最大的报馆老板儿子娶亲送的请柬,不足以让沈光耀动这么大的肝火。
火气来自一旁翘着腿坐在丝绒沙发里的沈屹山——沈督军的独子,平州军少帅。
沈屹山没穿军常服,一身银灰色暗纹西装,衬得他肩宽腰窄,两条长腿交叠着,手里把玩着一只银质打火机,开开合合,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他像是没听见父亲的咆哮,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嘴角噙着点漫不经心的笑。
“我在跟你说话!”
沈光耀见他这副模样,火气更旺,“你近日里,是不是又跟那个赵清允搅和在一起?
茶馆,戏园子,还跑到人家洋行门口去等!
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
说你沈少帅被个留洋回来的女学生灌了迷魂汤!”
沈屹山终于转过脸,客厅水晶吊灯的光落在他眼里,亮得有些逼人。
“父亲,”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懒洋洋的劲儿,截断沈光耀的话头,“我跟谁喝茶听戏,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
你是沈家的儿子,是平州军的少帅!
你的婚事,就是最大的公事!”
沈光耀手指点着桌面,“赵家是有几个钱,生意做得是不小,可说到底是个商户!
无根无基!
眼下这局势,我们最要紧的是握紧枪杆子,巩固和曹师长他们的关系!
曹师长的女儿慧英,那才是跟你门当户对!
那姑娘对你也有意,你……曹慧英?”
沈屹山嗤笑一声,打断他,打火机的盖子“啪”一声合上,“父亲,您是想让我娶个从小跟我一起拆枪玩儿的老婆?”
“你混账!”
沈光耀额上青筋跳了跳,“联姻是手段!
是让你把曹师长那派势力牢牢绑在我们沈家的战车上!
有了兵权,在这乱世才能站稳脚跟!
你整天跟个商户女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
能帮你带兵打仗,还是能帮你巩固权位?”
沈屹山站起身,他身量极高,一起身便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军装袖口,语气淡了下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
赵清允,我就是要定了。”
说完,他不再看气得脸色铁青的父亲,径首朝门外走去。
快到门口时,又停住,侧过半张脸,灯光在他挺首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还有,父亲,别动不动就说人家是‘商户女’。
赵家小姐是西洋留过学的,见识心胸,未必比您口中的将门虎女差。”
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了。
留下沈光耀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掼在地上,瓷片西溅,茶水淋漓。
留声机的唱片还在转着,咿咿呀呀地唱着软绵绵的调子,更衬得满室死寂。
沈屹山那辆黑色的斯蒂庞克,风驰电掣般驶出督军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他摇下车窗,让外面凛冽的秋风灌进来,吹散胸腔里那点憋闷。
他想起第一次见赵清允。
也是在一个茶馆,叫“清韵阁”,临着平州城最热闹的南街。
那日他刚从城外的军营回来,被几个朋友拉去喝茶听评弹。
台上先生咿咿呀呀地唱着《黛玉葬花》,他听得有些腻烦,百无聊赖地转着茶杯,目光随意扫过楼下大堂。
就那么一眼,定住了。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着月白色旗袍搭浅杏色针织开衫的女子。
头发不是时下流行的齐耳短发,也不是繁复的发髻,而是松松地挽在脑后,用一支简单的珍珠发卡固定,几缕碎发垂在耳侧。
她微微侧着头,听着同桌的女伴说话,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恰好落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手里端着的不是盖碗茶,而是一只西式的白瓷杯。
姿态娴雅,却自有一股与这茶馆老旧氛围格格不入的清新华气。
朋友见他看得出神,凑过来低声笑道:“少帅,看上了?
那是赵家的小姐,赵清允,才从英吉利留洋回来的。
啧啧,可是块难啃的骨头,听说洋派得很,性子也傲。”
沈屹山没接话,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却再没从那个身影上移开。
评弹唱到尾声,楼下似乎起了点小争执。
一个穿着长衫、油头粉面的男人,大概是某个小报的记者,挤到赵清允那桌,非要给她拍照,言语间颇有些轻佻。
赵清允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二楼:“先生,未经允许对着女士拍照,在西方是极不礼貌的行为。”
那记者还在纠缠,说什么“赵小姐留洋回来,思想怎么还这么古板”、“给平州城的摩登女性做个表率嘛”。
沈屹山放下茶杯,起身就往楼下走。
朋友在后面拉他:“哎,少帅,这点小事……”他没理会,几步跨下楼梯,走到那桌旁,也没看那记者,只对赵清允微微颔首:“赵小姐。”
那记者一见沈屹山,脸色瞬间白了。
平州城里,谁不认识沈少帅?
沈屹山这才斜睨了那记者一眼,眼神没什么温度,只吐出两个字:“滚开。”
记者如蒙大赦,夹着相机,屁滚尿流地跑了。
赵清允抬眼看他,眸子里没有寻常女子见到他的惊惧或讨好,只有一丝被打扰后的不悦和审视。
她站起身,声音依旧平静:“多谢先生解围。
不过,下次不必了,我自己能处理。”
沈屹山挑了挑眉,觉得这姑娘更有意思了。
“沈屹山。”
他报上名字。
赵清允显然知道这个名字,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如常,点了点头:“沈少帅。”
算是打过招呼,便对女伴道,“我们走吧。”
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故作姿态的感谢,她就那么带着女伴,步履从容地离开了茶馆。
沈屹山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旗袍下摆随着她的走动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和恰到好处的曲线,那股子疏离又独立的气质,像一根极轻的羽毛,在他心尖上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从那以后,他便留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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