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江城，像个巨大的、黏糊糊的蒸笼。
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扭曲变形，泛起一层油腻的波纹。
马路上的柏油被晒得稀软，一脚踩上去，能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带着一股热烘烘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行道树蔫头耷脑，叶子卷了边，蒙着厚厚的灰尘。
张瑞鹏靠在自己那辆二手国产SUV的方向盘上，空调开到了最大档，呼哧呼哧地吹着勉强算得上凉风的气流，但后背的衬衫依旧湿漉漉地黏在皮革座椅上，很不舒服。
他盯着手机屏幕，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屏幕上，这个月的销售业绩柱状图矮得可怜，离那个鲜红的指标线还差着一大截。
二十九岁，一百二十公斤的体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当然，也可能是这鬼天气和该死的业绩压力双重作用的结果。
“妈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抹了把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珠，“这日子没法过了。”
车载蓝牙里传来李凡的声音，带着点HR特有的、试图安抚人心的调调，但底子里也透着一丝被热浪蒸腾出来的烦躁：“行了，瑞鹏，别跟自己较劲了。
晚上出来喝一杯？
老地方，我请。
这天气，再待在办公室里对着那些简历和考勤表，我非得先中暑不可。”
张瑞鹏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成吧。
我再去跑两家客户，看看能不能再磨点单子出来。
七点，‘老王烧烤’见。”
“妥了。
记得让老王多放辣椒，以毒攻毒。”
李凡在那头嘿嘿笑了两声，挂了电话。
张瑞鹏放下手机，目光投向车窗外。
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也是行色匆匆，尽可能地躲避着烈日的首射。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酷热按下了慢放键，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焦躁。
他想起早上出门时，妻子刘楠还抱怨培训学校中央空调效果不好，教室里跟桑拿房似的，担心那些学画画、跳舞的小孩子们受不了。
他当时只顾着琢磨客户名单，随口敷衍了几句。
现在想想，有点愧疚。
少儿培训学校的行政，听着清闲，其实杂事一堆，工资还不高。
他甩甩头，试图把这些琐事和业绩压力暂时抛开，发动了车子。
引擎发出一阵沉闷的吼声，融入了江城午后这令人窒息的炎热背景音之中。
夜晚并没有带来多少凉意。
所谓的“老王烧烤”，其实就是街边支着棚子的大排档，几个大功率风扇徒劳地搅动着滚烫的空气。
张瑞鹏和李凡对坐在一张小方桌两边，脚边己经放了几个空啤酒瓶。
张瑞鹏穿着件早被汗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的灰色T恤，一百二十公斤的块头把小马扎压得吱呀作响。
他撸了一口滋滋冒油的肉串，又灌下去大半杯冰镇啤酒，才长长吁出一口带着酒气的热气：“这鬼天气，再这么下去，别说跑业务了，人都要化了。”
李凡比他稍瘦些，穿着 Polo 衫，还算齐整，但额发也汗湿了贴在脑门上。
他扶了扶眼镜，拿起酒瓶给张瑞鹏满上：“心静自然凉。
我们公司那几个新来的实习生，这两天光忙着给人发高温补贴通知和防暑降温指南了。
你这在外面跑的，更得注意。”
“心静？
我他妈业绩指标都快压死我了，怎么静？”
张瑞鹏抹了把嘴，“楠楠她们学校也没个好空调，真够受的。
凡子，你说这地球是不是真要完蛋了？
一年比一年热。”
“专家不是说了么，全球变暖，厄尔尼诺……”李凡夹了颗毛豆，“熬吧，总能熬过去的。
总不至于……”他开了个拙劣的玩笑，“明天就零下西十度吧？”
两人都嗤笑了一声，举起酒杯碰了一下，冰凉的酒液暂时浇灭了心头的些许燥热。
谁也没把这话当真。
夏天的江城，热是常态，抱怨归抱怨，日子总得过。
这一晚，张瑞鹏睡得极不踏实。
梦里都在跟客户纠缠，签不下来的单子，还有刘楠埋怨的眼神，混杂着无处不在的闷热，汗水把凉席都洇湿了一片。
他是被一阵尖锐刺耳的、连续不断的手机警报声惊醒的。
心脏猛地一跳，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强烈的光线从窗帘缝隙射进来，带着白天的热度。
搞什么？
又是暴雨预警？
还是哪个不长眼的客户大清早发信息？
他抓起手机，屏幕的亮光刺得他眯起了眼。
不是一条信息，是无数条，来自各个新闻APP、政府官方平台，像疯了一样弹出来，占据了整个屏幕。
最上面一条，加粗，猩红色的字体，触目惊心——国家紧急状态通知：江城及周边区域即刻起进入最高应急响应！
极端寒潮预警！！！
预计未来三小时内，气温将呈断崖式下跌，最低温度可达零下西十摄氏度并伴随强降雪及冰冻！！！
此极端天气状况预计将持续……一世纪！！！
请所有市民务必、务必、务必留在室内，采取一切可能措施保暖，等待进一步指引！！！
重复……张瑞鹏猛地坐了起来，厚重的身躯让旧床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零下西十度？
持续一个世纪？
开什么国际玩笑！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或者是在做一个荒诞离奇的噩梦。
窗外，阳光依旧炽烈，隔着窗帘都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能量。
他掀开被子，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一把扯开窗帘。
八月上午的江城，天空湛蓝，太阳高悬，楼下街道上，早起的人们依旧穿着短袖衬衫，一切如常。
除了……那该死的、还在疯狂嘶鸣的手机警报。
“操！”
他低吼一声，感觉一股荒谬绝伦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比空调冷气更刺骨。
他手指有些发抖，点开了和李芹的微信聊天框，几乎同时，李芹的信息也跳了出来。
“瑞鹏！
你看到警报了吗？！
什么情况？！
零下西十度？
一世纪？”
文字后面跟着一连串震惊的表情包。
张瑞鹏手指飞快地打字，因为急促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甚至打了几个错别字：“看到了！
妈的，肯定是系统出错了！
或者又是哪个傻逼专家在危言耸听！
八月份的江城零下西十度？
骗鬼呢！”
他刚把信息发出去，窗外，毫无征兆地，天色骤然暗了下来。
不是乌云蔽日那种缓慢的过程，而是像有人猛地拉下了天空的电闸。
湛蓝的天空在几秒钟内被一种诡异的、铅灰色的厚重物质急速覆盖，光线瞬间消失，白昼顷刻沦为浑浊的黄昏。
太阳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温度计上的水银柱，如果肉眼能捕捉到它的变化，大概是在表演一场跳水。
前一秒还是滚烫的空气，下一秒就变得冰凉，然后刺骨。
窗玻璃上，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密密麻麻的白色冰晶，并且迅速加厚，隔绝了内外。
“呜——嗷——”凄厉的风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像无数头冰原巨兽在同时咆哮。
狂风卷着肉眼可见的、白色的寒流，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淹没了整个城市。
街道上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短袖衣衫瞬间被冻得硬邦邦，皮肤暴露在空气中，传来针扎似的剧痛。
惊叫声、哭喊声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张瑞鹏僵在窗前，目瞪口呆地看着窗外那超现实的一幕。
高温炙烤下略显疲态的城市，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冻结、封存。
车辆表面覆盖上厚厚的冰壳，绿化带的树木在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中折断，远处的建筑物轮廓在狂舞的雪沫和冰晶中变得模糊不清。
真的……来了？
手机再次疯狂震动，是刘楠！
他手忙脚乱地划开接听，放到耳边。
“瑞鹏！
瑞鹏！
你看到了吗？
外面……外面……”刘楠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信号断断续续，夹杂着刺耳的电流杂音和背景里隐约传来的、孩子们受到惊吓的哭声，“学校……学校停电了！
好冷！
突然就好冷！
玻璃……玻璃好像在结冰……我们怎么办？
瑞鹏……楠楠！
楠楠你别怕！”
张瑞鹏对着手机大吼，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待在教室里！
别出去！
找所有能保暖的东西，毯子，衣服，什么都行！
堵住门缝！
等我！
你听到没有？
等我过来！”
“……信号……鹏……冷……”刘楠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彻底被一串忙音取代。
“楠楠？
楠楠！”
张瑞鹏猛地回拨，听筒里只有冰冷而规律的“嘟嘟”声。
再拨，依旧如此。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也正在跟着窗外的世界一起冻结。
他赤着脚踩在地板上，那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
几步冲到门口，一把拧开防盗门——“呼——！”
一股足以冻裂灵魂的寒气如同重锤般迎面砸来，让他瞬间窒息，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在眼眶边缘就几乎要结成冰粒。
门外走廊的景象让他心脏骤停。
原本熟悉的楼道，此刻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白色冰霜，墙壁、天花板、地面，全是。
对门邻居门口放着的一盆绿植，己经变成了一簇扭曲的、透明的冰雕。
仅仅是打开门这几秒钟，他裸露的脚踝和面部皮肤就像被无数把冰冷的小刀同时切割，剧痛难忍。
他毫不怀疑，如果现在走出去，用不了几分钟，他就会变成一具硬邦邦的冰尸。
“砰！”
他用尽全身力气把门撞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白色的哈气在眼前迅速弥漫。
冷，深入骨髓的冷，己经开始无情地渗透进这套没有做任何抗寒准备的普通居民楼里。
手机又响了，是李凡。
张瑞鹏颤抖着手接起，声音沙哑：“凡子……瑞鹏！
你怎么样？
家里还好吗？”
李凡的语气同样惊慌，但还强撑着一丝冷静，“妈的，真的……真的变天了！
关彤她……她还在广告公司那边！
我刚给她打电话，信号断了！”
张瑞鹏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看着窗外那片混沌的、毁灭性的冰雪世界，看着手机上依旧不断弹出的、宣告着这场灾难将持续一个世纪的冰冷文字，还有那再也打不通的、属于刘楠的号码。
业绩，高温，烧烤，啤酒……几个小时前还构成他全部烦恼的一切，此刻显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像一个温暖却易碎的泡沫，彻底破灭了。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如同冰原上唯一的火种，微弱，却顽强地燃烧着。
刘楠在培训学校。
那里情况只会更糟。
她怕冷。
他对着手机，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生出的、不容置疑的坚决：“凡子……楠楠和关彤，都在外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然后，李凡的声音传了过来，同样压抑，却同样透出一股狠劲：“……我过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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